真废话!没事我何苦来找你?晓峰心里直骂向平痴呆,但没有说出口,只唤他说:“你先上来嘛,我有话同你说。”向平这才洗了手脚,上了田埂,坐在一块草皮上,傻傻愣愣、尴尴尬尬的,好像等待审判。
晓峰问他:“你和秀华的婚事准备什么时候办呀?”
向平怯懦着回答:“还说不定,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呢。”
晓峰说:“简单些办嘛,有什么就先用不要勉强添置。不过,日后的生活确是应该考虑;老是这么穷,不是办法啊!”
“是呀。”向平机械地应着,又无可奈何地说,“入了谷部。有什么计呀!”
“计靠人想。”未来的大舅鼓励未来的妹夫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和你合计出个办法来。走,到你家谈去。”说着把向平拉起来。
“这块田还有一半没有耘呢。”向平往田里望,然后为难地注视着晓峰。
晓峰当真有点火了,他按捺着说:“哎呀,难怪啦,小农经济!我看,你就是在这上头绣花,也绣不出个什么名堂。再说,今天耘不完明天再耘,难道没有日子了么?”
向平想了想,带着晓峰进村,回到自己家中。别的人都下地做工去了,正合晓峰的心意,便与向平洽谈:“我想和你合股买部手扶拖拉机,跑运输、搞机耕,添置几样配套部件还可以锯木、碾米,一年赚几千元不算多。”
向平睁大了眼睛,心动了。大舅指的这条道,他想走,便打听道:“得花多少钱?”
“光机身就接近3000元。买一个拖卡,再搞几个配套部件,加起来要6000元左右。”晓峰慢悠悠地说,一边扳着手指算。向平一听可乐了,插嘴道:“一人3000,我找爸爸妈妈说一说,来个全体动员,或许可以凑齐。”
晓蜂是个机灵人,听清楚向平的账是怎么算的。他一点儿也不兴奋,反而变得有点冷,慢吞吞地说:“如果仅仅是为你这一股,我就不来找你了。我借来的钱,全还了债,你得想办法垫支我这一股。”
向平一下子陷入深谷。他不是吝啬,但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斗笠,他家底子薄,兄弟姐妹又多,花费大,家中虽说不愁温饱,但余粮确实有限。
不然,就不会中间闹出山里娘移花接木的丑剧了。而晓峰是自己的至亲,又对自己有恩,能不急他之所急吗?他又是搓手,又是沉吟,又是踱步。突然眼睛一亮,抓着晓峰的胳膊,慷慨地说:“晓峰哥,这样吧,我刚才说的这些钱全借给你,我那一股就免了。”
乍一听,晓峰受到感染,精神为之一振。但转念一想,却像皮球泄了气,呐呐地说:“问题还是没解决。让我饱着,看着你挨饿,这事我会干吗?”
“那……那怎么办呢?”着实为难,二人陷入窘境,小小的房间被令人窒息的沉默占据了。
就在这时,秀华拿着一叠信跑来,兴冲冲地嚷道:“哥,有应征信来了,一下子来了七封。”
晓峰贴大字报征婚的事,向平事先已知道,秀华一说他就明白了。晓峰没有接信,却问妹妹:“信里都怎么说的?”
秀华说:“这是你的信,我不敢拆啊!”
晓峰大方地说:“拆,有什么不敢拆的?征婚敢公开,应征的信件当然也敢公开,我这里是酽酒当面兑,不怕你说掺假。”
秀华不好意思读信,递给向平。晓峰抱着胳膊,眯缝起眼睛,准备欣赏那一封封脉脉含情的来信。
“世界之大,异草奇花,王婆……”向平读着读着,忽然停下。
“王婆什么?你读呀?”晓峰眼晴没有睁开,一个劲地催。
“还是你自己看吧。”向平把信还给晓峰。
晓峰嘟哝着,“什么家伙,读着读着又反悔。”但当他往下看时,也愣了。信上写着:“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谁人上当,真正傻瓜。”原来是一首顺口溜,讽刺他征婚。看语气和字体,多半出自男士之手。晓峰一怒之下,将信纸揉成一团。拆了几封,都是类似的挖苦、嘲讽之词。晓峰本来眼睛已冒火,但他强压着继续拆信,终于读到真正应征的信。只可惜应征的是从小患了小儿麻痹症下肢偏瘫姑娘。虽是好心,毕竟把应征当作是走投无路的应变之术。信中说:“你可怜,我也可怜;你值得同情,我更需要安慰。咱们都迁就一下对方,共同分担不幸吧……”这可把晓峰气得七窍生烟,把那封信撕得烂糟糟的,拼尽全力往远处掷,撒得满天像忽然飘雪飞霜。
秀华和向平不敢再给他看了。他们光拆开初审,确认无大碍时才交给他。突然,秀华乐得高声叫道:“哥,你看这封真正是好东西!”
晓峰接过来看,见信纸上简单地写着几行娟秀的字:
晓峰同志:
我认识你,但你不一定认识我。我喜欢你,相信你也会喜欢我。15号是圩日,在镇文化站见面,我找你。
理解你的人
晓峰如饥似渴,把这几行字看了又看,读了又读,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忍不住高举着这封信高声叫嚷:“我胜利啦!山里娘,咱们走着瞧吧!”
§§§第六章:仙人泉边蝶双飞
圩日的文化站是年轻人的天下。当代青年,绝大多数都进过学校,多半还是高中毕业生,都喜欢读书看报。当然,不都是看文学书。一部分人喜欢读小说,一部分人爱好无线电、机械修理、服装剪裁、栽培养殖……还有一部分人谈不上有什么专业爱好,只知道猎奇,把各类文摘上的百科趣闻视为美餐。当代农村青年的书报瘾,在村里、在家中是得不到满足的。
别说订购书报的钱不容易凑齐,就是有能力订阅,由于邮路阻滞,也难以按期收到。于是,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在圩日到镇文化站来解馋。有些姑娘、小伙子没有阅读兴趣,但文化站还有不少有偿服务项目是适合他们胃口的:录像、摄影、桌球、溜冰、电子游戏……室外草坪上、树阴下,还有不少男女青年在那儿活动,或三五成群,或成双成对,这些,一般都是男女之间相识了颇长的一段时间,彼此都有点儿那个了的。从早到晚,都是那么热闹。文化站在乡村集镇所起的作用实在不可忽视。可惜相当大数量的基层党政干部对此还没有足够的认识。上级叫办就办,分配一个合同制干部去管管;手头宽裕而且心情又好时,拨些经费让他们办点事,更多的时候则把它当作一个包袱,连文化站长来汇报工作也感到是一种负担,致使多数文化站处于垮不了但又办不好的状态。
伍晓峰怀着跃跃欲试但又略带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文化站,这里瞅瞅,那里瞄瞄,眼光在女孩子的身上扫来扫去,打量着哪一个的神情像是等人。
然而看书的埋头看书,不活动的又都有了搭档,正谈得津津有味。
会不会被人糊弄呢?正纳闷间,忽然耳畔响起一声清脆悦耳的呼唤:
“晓峰!”
伍晓峰冷不防心里抖了抖,举目一看,面前站着一个白衣女郎。那上装白得像一片雪,大反领上镶着绿边,使人联想起雪原上萌发着顽强的生命。裙子也是翠绿色,与上装搭配,色彩和谐,服装合身、得体,把她那富有韵律的身姿充分展现在人前,袅袅婷婷,典雅脱俗。她留着长发,从双鬓到头顶编成辫子,使发型固定,不易散乱;再往脑后梳理,用黑色绸花扎成了个髻,潇洒利索,衬着瓜子脸、丹凤眼,更显得俏丽和机敏。
晓峰猜想她便是那位应征的女郎了,但为慎重计,仍然试探地问:“您是……”
“咱们到仙人水那边去,怎么样?”姑娘落落大方,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是谁,却提出约会的地点。
仙人水是圩边的一条小山沟,那儿有一眼泉水,相传是仙人喝过的,所以得了一个带神秘色彩的名字。那可是个幽静的地方,如果靠近大城市,早就辟为旅游胜地了。
此刻,仙人水的整个天地都属于他俩,天空瓦蓝瓦蓝,阳光明媚温暖,树叶飒飒,泉水叮咚,确有一番仙境。那白衣仙女双手抱着脑瓜子,倚在一棵大榕树上,说:“多好的地方,我来到这里就想唱歌。”伍晓峰傻乎乎地催促道:“那你就唱呗。我也喜欢唱歌。”
“我知道。我听过你独唱。”白衣仙女喜形于色地说:“咱们一起唱好吗?”
伍晓峰回答很干脆,“行,你先开个头吧,大声点。”
她清了清嗓子准备引吭高歌,忽然又停下来说:“不好,大声唱让别人听见准会围过来,咱们就谈不成了。”
“那你就小声点儿唱呗。”他从来没有这样迁就过女孩子。今天是怎么啦,连他自己也有点怀疑。
“小声唱只有自己听见,没意思。”
“你唱我听见,我唱你听见,不就得了?”
这句话很对她的心思,她抿抿薄薄的红唇,一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凝视对方片刻,微微颔首,说:“还是你先唱。”
晓峰不推辞,但为了合拍,先打听打听:“电影《五朵金花》的插曲你会不会?”
她轻轻回答一个字:“会。”
于是,晓峰便领头唱起《蝴蝶泉边》:
……
蝴蝶泉水清又清,
丢个石头试妹心,
有心摘花怕有刺,
徘徊心不定……
男声刚落,女声便承接下去:
有心摘花莫怕刺,
有心唱歌莫多问,
有心撒网莫怕水哟,
见面好相认……
歌声在树下回荡,也在两人心中共鸣,多余的话已不用再问了,他们各坐在一块青石上。
“你叫什么名字?”
“木秋月。”
“是穆桂英的穆么?”
“不,是花木兰的木。”
“有姓这个木的吗?”
“明明我就姓木,你怎么还不相信?”
两人对视一阵,笑了一阵。晓峰问:“你怎么会认识我?”
秋月说:“你比我高三届,在学校里就认得你了,只是毕业后忘了。这回你上我家去,我才又记起来。”
“我到你家去?什么时候?”晓峰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秋月便学起晓峰的话语和动作:“山里娘,我警告你:我妹妹已经有了人家,往后你再往我家跑,我就把你扭送到派出所!”
晓峰冷静地想了想,恍然大悟,吃惊地问:“山里娘是你妈?”
秋月盯着晓峰,使劲地点了点头。
晓峰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在慨叹:“伍晓峰,你当真行了倒运不成?”贴出去征婚启事,招来的回信不是讽刺、挖苦,就是误会、曲解;好不容易挑到一位满意的,应征的对象偏偏又是冤家对头的女儿。看来,这次相亲只能是雨打荔花——结不成果了。他心事重重,半天沉默不语。
秋月猜透晓峰的心事,带着凄戚的语调问:“我妈不好,得罪了你。难道你恨鸡及笼,连我也记恨么?”
晓峰被问得打了个愣怔:她既然知道我与她母亲唱对台戏,还满腔热情来相会,出污泥而不染,这份情意就更难能可贵了。他生怕伤了秋月的心,赶忙解释道:“感激还来不及呢,我怎么会记恨你呢?只是你妈她会赞成吗?”
“我的婚姻,由我做主,我妈这头,你不用担心。”秋月说得斩钉截铁,看来那决心谁也动摇不了。晓峰像吞下一颗定心丸,先前的担心全抛到九霄云外了,而且打心眼里涌上一股兴奋劲。他想,山里娘呀山里娘,你敢断定我一辈子娶不到老婆,我就偏与你女儿谈恋爱,摘你掌上明珠!就是有天大的困难,我伍晓峰也绝不后退!他只想尽早争回这口气,便追问秋月道:
“那么,咱们什么时候办喜事?”想不到秋月反而由热变冷,正色道,“办喜事?我还没有同意呢。”
晓峰怀疑是被糊弄,态度强硬了些,以守为攻:“你既然不同意,又何必回我的信呢?”
秋月见他认真起来,掩着嘴咕咕地笑,半虚半实地说,“我不同意,你就不会努力争取一番吗?”
“我得先了解你为什么不同意。”
“嫌你穷。”
“人不是生来穷的,我有一双手,可以劳动致富。”晓峰把自己准备买手扶拖拉机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向秋月作了详细介绍。他尽量说得形象生动,以便打动她的心。谁知秋月听了直摇头,评价道,“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扬长避短,目前农村的手扶拖拉机已经过剩,要靠这赚钱就得离乡进城,你竞争得过人家吗?以前做木制品生意的教训你忘记了?”
说得在理,晓峰不得不服。可是,不搞这一行又走什么门路呢?秋月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当即回答说:“要脚踏实地,靠土地吃饭。五里村贴出广告招标承包荒地,你敢不敢包?”
这事情晓峰曾经想过,但首期承包费比购买手扶拖拉机的钱还多,他只得缩手。秋月却鼓励他说:“只要你有胆量,有打算,有把握,出钱的事,我设法帮你贷款。”
绝处逢生,晓峰又兴奋,又激动,简直要高呼万岁。他紧紧地拉着秋月的手说:“走,咱们到友谊酒家去,好好庆祝一番。”
“慢!”秋月拨开他的手,说:“你不是担心我妈反对么?目前我们的事情还需要保密,未经我许可,不准找我,也不准给我写信。”
“这……”晓峰有点气馁,“连信都不准写,这算怎么一回事呀!”
“不用发愁。”秋月安慰她说,“今后每隔一个圩日咱们就去一趟文化站。什么事情都可以通报。”
“这个办法好!”晓峰仿佛在爱情和事业上已稳操胜券;握紧拳头往青石上一擂,说:“秋月,有了你,这盘棋我赢定了!”
§§§第七章:刁媒婆甘蔗园受挫
光阴似箭,一晃就是一年。
这天,山里娘做成两桩生意,乐得有眉无眼。离了南兴镇,便沿着蜿蜒的山间小路往回走。这条道,她已经有几年没走了。当今社会发达,村村通了客车,出门入户,已免除跋涉的劳顿。况且媒婆的身价似乎也升了值,只要提亲的人家高兴,出钱租一辆摩托车或者机动三轮车,直接把她送回家,早就习以为常了。今天,山里娘却不辞辛劳步行上路,既不是说亲的人家舍不得花钱租车送媒人,也不是她山里娘有什么闲情逸致,她实在是打着如意算盘——出南兴镇五里有个五里村,有人托她到那村去提一门亲事,她便来一个“顺手牵羊”,到了那边再让事主雇车送她回家。
越过一条山坑,爬上一道陡坡,眼前应该是五里坡了。这条道,山里娘走了几十年,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可是,眼前的情景叫她发了愣!五里坡是一座荒坡,土地瘦瘠,连最贱生的芒萁、茅草也长得稀稀拉拉的。今天却成了绿油油的甘蔗林。甘蔗长得满好,光是剥掉蔗荚露出皮肉的蔗秆就比人头还高,蔗秆圆嘟嘟肉鼓鼓的,好不讨人喜欢。蔗园间的路都成了林阴道,阴凉空气中掺和着蔗糖那甜丝丝的淡香。山里娘好久不下地劳动,连路也少走,腰板身骨早变得娇气了。走了那么短短五里路,早已脚疼气紧腰背酸。见路上阴凉清爽,路边的青草又青葱茂密,像一块绿地毯,她便挑个地方搁上屁股歇歇脚。
俗话说,“商人的脑瓜,媒婆的嘴巴”,媒婆的嘴巴不光能说会道,还能吃会喝,多数是嘴馋的家伙。山里娘在南兴镇受人款待,本已酒饱肉足,就是茶水喝得少了些。走了一段路,爬了一道坡,出了一身汗,顿觉喉咙焦渴。面对着这一片茂密的甘蔗林,闻着空气中流动着的糖香,脑海里升起一股无法遏止的欲望。她想折一根甘蔗啃,又怕被人发觉,蔗乡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偷一根甘蔗,少说也罚款5元。
山里娘脑筋转了几转,想出一条计策,装作小解,钻到蔗林深处,看准一株又粗又嫩的甘蔗,双手抓定,用力往一边扳。“叭!”甘蔗断了,爆出一声又脆又亮的响声,像放炮仗一样,把山里娘吓了一大跳。她赶忙蹲下,解开裤带,这回是假戏真唱了。又窥伺了片刻,见无动静,这才捡起刚才折断的甘蔗,折去蔗尾,剥掉残留的叶荚,美美地啃咬,贪婪地又嚼又吮,大口大口地吞咽那又甜蜜又清凉的蔗汁,闭上眼睛回味着,简直飘飘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