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梅!”伍晓峰有点喜出望外,小梅是比她低三届的同校同学,但他们都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队员,经常同台演戏,彼此挺熟悉。畅叙了一番别后情况伍晓峰才知道赵小梅如今也来到县城,暂时在表姐家当保姆,同时设法在城里找工作。谈到当前的处境,小梅刚才那天真快乐的神情一下子全消退了,凄戚地对晓峰说:“我没有粮簿,又没有靠山,轻松的工作轮不到我。看来,要在城里呆下去,只有跟着泥水匠当小工一条路了。”
这么一个娇嫩的姑娘当泥水小工,晓峰觉得太作践人了;况且姑娘家跟着别人在外头闯荡,不见得是好事情。出自同学的感情,他安慰和鼓励小梅说:“别忧伤,你先挺着,等我们商店发展起来,总要增加人手的,到时候你到我们这里干吧。”
“多谢老同学!”赵小梅一下子又从忧伤的杜鹃变成快乐的山雀,跳集体舞似的拉着晓峰转了一圈,冷不防在他脸印了个响吻。晓峰先是双颊发热,一直热到脖子梗,接着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从此,每当晚霞在天空中撒开锦绣的时候,在三元塔下的古老城墙上,在风光旖旎的西湖畔,便会出现他俩双双踽行的身影。
然而好景不常,木制品商店不仅没有发展,反而夭折了,赵小梅这个感情善变的姑娘,一下子又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变去了。是她将爱情的种子埋进晓蜂的心田里,待种子萌芽、生根、开花之时,又是她把这花连根拔走,在他心田上留下一个大坑,遗下难以弥合的创伤。
穷,就是因为穷啊!因此,他要振作,要奋发,要彻底治穷。在四顾茫茫之时,表哥向他伸来热情的双手,使他眼前升起希望之光。可是……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双腿像插进深深的泥潭,拔也拔不起,迈也迈不动。正好路旁有棵小叶榕树,树下有几块大石头,他便移步到树下,坐在石头上抱着脑袋想心事,痴痴呆呆,仿佛他也成了石头。
“后生仔,丢了钥匙啦?”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伍晓峰机械地抬抬眼皮,自顾怔怔地望着前方不吭声。老者并没有因为受冷落而感觉无趣,反而凑得更近,递过一根卷好的“喇叭筒”纸烟,揶揄地说:“你那手指头告诉我你是会抽烟的,来一根吧。”
伍晓峰接过纸烟,这才仔细打量起对方。不辨认犹可,一辨认他便火冒三丈,“扑”的一声,连纸烟带唾液一道喷吐到地上。
他认得这小老头是山里娘的丈夫,方才进他家,他在一旁闷声闷气地看热闹,一个劲儿地抽烟佯装事不关己,却原来是个老滑头。他老婆斗败了,他大概打算接上茬儿开展和平攻势吧。可是,老滑头,你打错算盘了,我伍晓峰不是脓包,硬的不吃,软的也不吃,不信就试试看。
木老四倒不愧为铁嘴媒婆的丈夫,不仅有点度量,还有点能耐。沉默了一阵,他又点燃一根纸烟,一边吸着,一边慢条斯理地闲聊:“后生仔,问题都出在一个穷字上啊!人穷就受人欺负。你准是猜我和我婆娘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是吧?你放心,我木老四还不会糊涂到好歹不分。只怪自己没有本事,挣不来钱,不由着她又有什么法子?”
晓峰从木老四的话语中听出一片诚意;渐渐消除了对立情绪,待老头儿递过来第二根纸烟时,他接过来叼在嘴上,还任由木老四划着火柴把烟点着。那是有名的廉江烤烟丝,味道挺纯正,晓峰美滋滋地饱吸一口,目光停在木老四的脸上。只听得老头儿接着说:“穷不可怕,就怕没有志气。现在发财的门路多的是,年轻人日子长着呢,还怕混不出个人样来?”他从怀里掏出报纸递给晓峰,说:“我是真同情你,才揣着这张报纸追赶你。后生仔,给点心机吧,那上头有许多发财的门路呢。”待伍晓峰收下报纸,他便反剪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是个怪老头!
晓峰展开手上的报纸,溜了几眼,发现老头儿所说的治穷灵丹妙药都登载在《农科园地》专版上。这家报纸晓峰经常读,看得最多的也是《农科园地》,学到不少种养知识,从栽培红橙、香蕉、芦笋,到喂养对虾、全蝎、土鳖,他都做了笔记。可是,人家的办法很好,到了自己手里却舒展不开;就像人得了疑难杂症,有人介绍医生,有人推荐单方,医生是高明的,药方是灵验的,可就是吃了药汤不见效。渐渐地,晓峰对此也淡薄了。
树阴下挺凉快,那石头坐着也觉舒服,干脆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百无聊赖,晓峰便拿着那张报纸颠过来倒过去地看,最后把眼光停在那一排征婚启事上。他读着那一则则不拘一格各具特点的征婚启事,不知是鬼使还是神差,突然萌生出一个征婚的念头。山里娘呀山里娘,你敢断定我穷光蛋一辈子娶不到老婆?难道天下的女子都嫌贫爱富,都不问人品人才?我偏不信!报上所登的征婚者,未必个个都比我伍晓峰强。他们敢征婚,我难道就不敢么?偏要试一试!其实,何必登报纸呢?我就不相信你那么香,别人看了征婚启事会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寻你;而且,在报纸上登还得花钱。我要是有钱,不会拿去当资本做生意,会在这上头花冤枉钱?我要征婚,在南兴镇的范围之内征就足够了;也用不着登报纸,抄它那么十来二十张,一村贴上一张,保证比报纸的影响还大。一阵心血来潮,他便拔出随身携带的圆珠笔,在卷烟用的纸片上打起草稿来。
§§§第四章:村口爆出大新闻
赵小梅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回这样默默地对着这张照片发呆了。照片里的人是那样深情地对着她微笑。那头乌云般的浓发,那双似展开的鹰翅的眉毛和眉毛下微微往上挑的大眼睛,那笔直的鼻梁和那因为微笑而稍为紧抿的嘴唇,无一不显示出令人心驰神往的英气。这副俊模样,方圆百里能挑出几个?在学校的宣传队里,她总是以短暂而频繁的偷偷窥视,积少成多地欣赏他的身姿和面容。后来又有机会一度独占过这一切,但在没有任何外在压力的情况下,她又自动地放弃了这一切。她不是不识货,也不是不懂得这一切值得珍视,是现实教她懂得了爱情、婚姻除感情之外,原来还有许许多多的一句话说不清楚的因素。唉,如果真能像他当初设想的多好!
那木制品商店只要能坚持3年,赚得十来万元,拿出三两万买一套房子,剩下的当本钱另起炉灶,再发几年那可就终生受用了。即使不这样发达,单是把钱存在银行里,靠利息过日子,也足能温饱,优哉悠哉了。可惜,这一切都是一厢情愿,终究成了泡影。现实比铁还真。木制品商店倒闭了,本钱都找不回来,他背着一身债务颟顸地回到他那出生的村子里。她不能不和他分手。当然,不分手也不是不可以,那么就下决心当一辈子农妇吧,胼手胝足,皮粗脸黑,像自己的妈妈和嫂嫂……然而,她和她们不一样,她们一字当作扁担看,看世界只有井口大;而她不仅从书本上获得了知识,还因为色彩缤纷的社会生活,诱导出无数奇思异想。她不愿自己的幻想破灭,不愿拿这些宝贵的东西去做爱情的陪葬品。她别无选择。
但是,人的感情又是如此复杂、微妙,即使人类能设计出何等尖端的电脑也无法描摹。她是那般毫不犹豫地了结同伍晓峰的爱情账,却又这般顽固地把他的形象钉在自己心灵的领地上。当她要在城里找到一件轻松的工作的理想破灭后更是如此。表姐家不再需要保姆,回到村里又放不下架子下田做工,一天比一年还长,心头空落落的,对着他的照片发呆,时光反而容易打发。
“哈哈哈,你是不是准备去应征呀?”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赵小梅的遐想。她连忙把镶嵌着伍晓峰照片的小镜子按倒,反盖着桌子,转头望着满脸浓施脂粉、遍身珠光宝气的同村姐妹白莲,搭讪道:“白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白莲与小梅同年,一起上学,但她无心向学,小学还没有毕业就退学了。开初,她是跟建筑队、打石队到外面做工,前年嫁了个什么经理,当了阔太太。论模样,论文化,论风度,都比不上小梅,两人的境况却是她在天上,小梅在地下。两相比较,小梅气得简直窒息。
那白莲也懂得比较,所以更觉得身价百倍,终日喜气洋洋。听小梅问她几时回村,便拿腔拿调地说:“哎哟,我的白雪公主,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今天是我妈生日嘛。”
小梅早听人说过了,白莲为了给母亲送寿礼,花了好几千元。自从她同经理结了婚,她娘家也沾了不少光,她在家庭中的地位,有如元妃在荣国府。触景生情,令小梅感慨良多。奇怪的是,她回村给母亲祝寿,为何偏跑到自己的家里来呢?小梅试探道:“白莲,你真有心,还忘不了我这个穷姐妹。”
人道财大气粗,白莲说话丝毫不客气,接过话头赤裸裸地说:“我才没有这么好的德性呢。只是刚才在村口碰上一桩大新闻,我不得不跑来向你打听打听。”
“什么新闻?”小梅委实诧异。
白莲却露出一副鄙夷不屑的表情,讥讽道:“你还装蒜呢,我看你早就心灵感应了,要不怎么对着他的照片发痴呢?”
小梅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申辩道:“白莲,你好冤枉人啊!我着实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新闻,快带我去看看。”
白莲端详了小梅好一会儿,看出她没有假装,便拉起她直奔村口。
村口代销店,是村民聚散之所,平时最热闹。此时,更像赶庙会,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在白莲指点下,小梅才看见代销店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征婚启事》:
本人堂堂七尺之躯,今庚二十又六,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但不安分守己,屡想经商发财未遂,中道破落。本人所足余者:志气;本人所欠缺者:钱财。媒婆断言我终生娶不起老婆,本人却不愿相信。特张贴告示,公开征婚,欲寻三十岁以下未婚女性为伴,五官端正、身体健康、心地善良、作风正派为起码要求。有意者。光临面谈,亦可来函联系。此启。
南兴镇坡西村伍晓峰
总有一班好事者不厌其烦地免费为人宣读,读得怪声怪调,每读完一遍,立时爆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
有人赤裸裸地咒骂:“他妈的,这年头盛产江湖骗子。前晌才听人说连老鼠药也有假货,今时又出了个冒牌志士,花言巧语,想骗色!”
有人反话正说:“很难说呢,唐朝有个王宝钏,绣球专掷给叫化子薛仁贵,这伍晓峰说不定是薛仁贵再世呢。”
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则一脸晦气,摇着头叹息:“伤风败俗,丢人现眼啊!”
当小梅的眼光接触到征婚启事的署名时,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子,两耳“嗡”的一声轰鸣,双眼迸出许多金星。听着众人的议论,她更是心如刀绞,一阵阵剧痛。她心绪慌乱,低着头地往回走。白莲见状,便追赶上来拉住她。
白莲一脸的鄙夷,对小梅说:“哼,老话说‘人穷脸皮厚’,对极了。
姓伍的衰就衰在一个‘穷’字上。小梅,我知道你对他好过,后来吹了。
你做得对,嫁这样的穷光蛋有鬼用呀!”
小梅抬起头望望白莲,不言语。白莲自顾说下去:“你和他一刀两断做对了,但不该藕断丝连。刚才见你还捧着他的照片发呆,我真担心你鬼迷心窍呢。”
白莲信口雌黄,还想饶舌,却被一群姐妹包围过来,白莲姐长、白莲姐短地叫唤,让她应接不暇。她当真成了骄傲的公主,被姐妹们拥簇着住她娘家走。
白莲的家是一座新建的楼房,石米墙,琉璃瓦,金碧辉煌,前来祝寿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更使这户人家气度非凡。小梅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家庭出了个白莲这样的闺女,嫁了个当经理的女婿。钱呀钱,你真的能通神么?小梅心事重重地往家里走,忽然像开了窍,明白了世界的许多奥妙。
进了闺房,首先看到扣在桌子上的小镜子。她有意把嵌着照片的一面反过来。那照片驻的人,依然对着她微笑,只是这微笑忽然显得油滑和狡诈,有意在捉弄她;一忽儿,这微笑又变得猥琐和寒酸,可怜巴巴的,似乎向她乞求什么。小梅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几声。心里在责骂自己:小梅呀小梅,你是这样的幼稚无知,经过这么多的曲折,吃过这么多的苦头。难道还不明白世界是怎么回事么?什么理想,什么志向,能当饭吃,能顶钱花吗?越是美好的,便越是虚幻的,倒不如现实一些,把一切空洞的幻想全丢掉!
她拆开镜子,取出嵌在镜子里的照片,不由自主地撕成两片。当她意识到照片已被撕开时,忽而又心疼起来。可是,纸片既然已经撕开,就无法弥合了,撕就撕了吧。这么一想,便又一直撕扯下去,一直把那张照片撕成一堆米粒般大小的碎片……
§§§第五章:约会在下个圩日
农历八月,晚禾已经封行,放眼望去,田野一片绿色。广袤的雷州平原平坦如砥,10多万亩稻田如起伏大海,难怪当地人把这块土地叫做“洋田”。劲风从东边一阵阵吹来,掀起阵阵禾浪,仿佛有一双巨手抖动着一幅巨大的绿绸,悦目极了。
这番美景,常常是外地人才能领略,洋田的子民往往忽略了。不是他们感觉迟钝,也非不爱山河,他们委实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文人也好,平民也好,都把洋田比做雷州的粮仓。可是,近10万祖祖辈辈专心致志地营造这座粮仓的洋田百姓却得不到实惠。确实,10多年来政策好,科学也发展了,年年丰收,产量直线上升。但在众多的农产品中,粮食价格最为低廉,一丰收,粮价更低了。“谷贱伤农”,老百姓只好“望洋兴叹”。但是,除了种粮食,又没有别的出路。
向平称得上是洋田人合格的后代。勤快、刻苦、专心、耐劳,一切洋田人的美德都在他身上体现。自从高中毕业回乡,就一头扎在禾田里,想多打点粮食,多换几张银纸。过去种水稻最怕除草,偏偏这洋田的土壤最适合滋生杂草,尤其适合秕草生长。这秕草,根扎得深,叶长得快,往往“吃”掉禾苗,是老百姓的大敌。过去二造禾苗要除三遍草,弯腰曲背徒手操作,十分累人。拔一天草,头朝下。一个个眼泡都俯肿了。谢天谢地,近年研究出除草剂,待插下的禾苗一回青,除草剂与追肥一齐下,把田水口堵上,沤上几天,什么草都连根沤死。尽管这样,向平还放心不下,还要一垄一垄一行一行地巡视,除去“漏网”之草,顺手把禾田再耘一遍。
因此,每造他家的收获都比别人要丰厚一成多。
“向平!”他正埋头苦干,忽听得田埂上有人唤他,直起腰望时,见是秀华的哥哥伍晓峰,他的胸口禁不住“卜卜”乱跳。秀华家最近发生的事情,他已从她口中了解得比较清楚,面对这位给了大力援助的未来大舅,他既感激又惭愧。感激的是他重义轻利,在他婚姻爱情遇到危机的时候坚定地站在他一边,使他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惭愧的是自己无财源,缺本事,连累秀华受苦。他不是没有想过别的法子,做生意没有本钱,跟别人到外地打工表面看一天有几块钱,但除了食宿、盘缠,实际上也是空着手出去,空着手回来,还落得一身累。未出娘胎便入了“谷部”,只好认命了。
与秀华确定关系之后,向平与晓峰见面总有点羞涩,晓峰也感觉不自然,因此平日双方都有意回避着,很少单独见面。今天,晓峰突然来找他,会不会是秀华与他的事情又出现了什么波折?这么一想心跳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镇定一番才搭讪道:“晓峰哥,你找我?”
“不找你我跑到洋田干什么?晒太阳呀?”晓峰本来说话就不会转弯抹角,在这样的场合就更不讲究了。
“有什么事么?”向平双脚仍然插在泥巴里,泡在田水中,望着晓峰怯生生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