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孝顺儿逆了母意
伍晓峰离开表哥家,兴奋得像合伙做生意首次分红领股息。
表哥购买福利奖券中了头奖的消息,他是从报纸上得来的。当即如同注射了一支兴奋剂。表哥从小与他要好,曾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俩一同在外婆家生活,亲如同胞手足。表哥中头奖发了财,陷入困境的伍晓峰不能不硬着头皮向他求援。
人间自有真情在。表哥听说他准备购买手扶拖拉机跑运输,二话不说就塞给他三千元,还真挚而爽快地对他说:“阿峰,这点小本钱,你要是能赚就还给我;捞不起的话,表哥断断不会向你要!”
什么捞不起!还未开张就说不吉利的话,真讨人嫌。但伍晓峰听了表哥这番话,反而像吃了清补凉,感到无比舒心和欢畅。他暗下决心,把手扶拖拉机开到城里去,拉沙子,载泥土,运木头,拖砖石……勒紧裤腰带也要混出个人样来!
唉,回想前几年走过的道路,委实太坎坷曲折了!高中毕业回乡,脸朝红土背朝天,劳累倒不在乎,烦恼的是总摆脱不了穷困。当经商之风席卷全国之时,他这地地道道的农家后代,也动了离乡别土的念头。卖掉那头全家人当作顶梁柱的黄牯牛,五人合伙经商,在县城开了一个木制品商店,专营木料、门板、水车之类,经理兼供销是晓峰一位同学的哥哥,晓峰则被经理加封为“业务”,实质是个弼马温,充其量是个售货员。木材是国家严格控制的商品,不准随便买卖,各条交通要道都设有木材检查站把关。他们的经理是个生意精,善用瞒天过海之术,门市部一开张就做了两笔漂亮的生意,首次分红晓峰就领了800元。接过红利,他那双刚刚洗净粪土的手激动得一个劲儿地打颤。
他着实有过一阵好日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尝到爱情的滋味,在西湖公园的水磨石椅子上,与寻上门来的姑娘说过好几个晚上的悄悄话。
这一切,现在都是过眼云烟了。有道是奸商奸商,不奸难以从商。那位经理每一根汗毛都藏着奸计,先让你尝尝甜头,往后就慢慢给你喂苦水。
本钱是大家凑的,他却包揽着做自己的生意。躲过检查站的货物,他拿到别处去兜售,利润全落进他的腰包;一旦货物被检查站抓获没收了,或者虽然放行但罚了款,他把账目带回来平均摊派,债务由大家来背。隔不了多久,木制品商店就因亏损而倒闭。黄牛牯没有了,伍晓峰揣着一口袋钞票进城,却两手空空回村,好比咽下一碗黄连汤,心都苦透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晓峰摸了摸揣在贴身口袋里的三千元现款,那神态,俨然中学时期读过的课文——鲁迅先生写的小说《药》里描写的华老栓拍拍口袋,“硬硬的还在”。他反刍着自己的计划,烦恼被甩到脑后,心头浮起希望,不由自主地哼起他听熟了的一首流行曲。他向来记不完整一首歌词,就那么漫不经心地唱,记得歌词时唱歌词,记不清时就按着谱子瞎哼哼。心里高兴便脚下生风,不一会儿就进了村,跨进自家的院门。
母亲坐在瓜棚下的小板凳上,双膝顶住两肘,双手撑着下巴,一群鸡围在她的四周,大概在等着主人喂食。
“姨!”伍晓峰像往常一样,轻声而亲切地唤了母亲一声。雷州半岛旧社习惯早婚,女人生育也早,因为害羞,不敢让子女在人前公开称自己为母亲,而另起称谓。因此,称母亲为姨、姑、姐,等等,五花八门,这种习俗一直延续至今。
母亲没有反应,依然望着鸡群发呆,像一尊木雕。寂寥之中,晓峰忽然听得一声抽泣,但很快就消失了;一会儿,抽泣声再度出现,又再度沉寂,若断若续。晓峰一边注意倾听,一边又唤了一声:“姨!”
“哦,孩子你回来啦!”母亲似梦中醒来,蓦然站起,显得有些慌乱。
她欲迎上前,却忽然掉转头冲进屋里。
晓峰本能地一愣。往日,母亲见晓峰回家,总是喜从天降似的迎上去,又是抚摸,又是擦汗,仿佛儿子还没有长大,一迭连声地问寒问暖。今天,母亲却把他撂在院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满腹狐疑地走进屋里。此时,母亲脸上堆出很不自然的笑容,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妹妹秀华满面愁容呆坐在饭桌边,两片眼睑红红肿肿,像两颗熟桃子。
晓峰诧异地间:“什么事啦?”
母亲连忙掩饰:“赶着做饭等你回家吃,柴草湿,熏得人眼睛直流泪。”
接着又催晓峰快吃饭。晓峰看出内中必有蹊跷,对母亲的催促全不理会,转过来询问妹妹:“秀华,有什么心事就对哥哥说吧。”
不问则已,这一问,就像在涨水的河堤上捅了个窟窿,秀华的眼泪和哭声一齐喷涌而出,扑在饭桌上呜呜大哭。母亲知道再也无法掩饰,只得如实告诉儿子:“山里娘刚刚走,她来给秀华提一门亲事。”
雷州农村习惯用村名称呼女人。山里娘是这一带出名的媒婆,他的娘家在山里村,人们便叫她山里娘;还有一层意思:旧时候称绿林女盗为山里娘,因此她这个名字就含有厉害可畏的意思。
“是不是介绍给李向平?”晓峰关切地问。
母亲摇头否认,接着把话挑明:“说的是县建筑公司的李永春。”
“是他?”晓峰像误吃了一只苍蝇,直想呕吐。这个包工头是乡间首富,名声很大;可是,由于他平日里精于盘剥工人,加上油头粉面,装出一副城市佬的模样,着实令人生厌。伍晓峰对他尤其鄙视。去年春节县文化馆举办雷州歌比赛,伍晓峰写过一首《工头写照》获得一等奖,这首雷州歌就是他了解过李永春的劣迹之后愤然唱出的:
世间小工最不幸,
总给工头骂到惊,
百元拿去九十九,
剩下一元还分成。
如今,山里娘竟然为他保媒,要把妹妹嫁给他。伍晓峰听罢,早已怒火中烧。平日他极少用责备的口气对母亲说话,今天却憋不住了,带着怨愤的口吻责问母亲:“你搞什么名堂嘛?明明知道秀华和向平好了几年,还让山里娘胡说八道!”
也许是第一次受儿子责备,也许是儿子的话触到心灵的伤口,母亲未启言泪先流:“姨知道这样对不起秀华,可是,不这样做我又对不起你。横竖要对不起一个,只好让妹妹受苦了。”
晓峰明白母亲的意思。当今,农村的买卖婚姻屡禁不止,嫁女要价越来越高。晓峰家穷,连定好的亲事都吹了。母亲为了给他筹备聘礼,想趁嫁女也向人家索取一笔重金。偏偏秀华自己找的对象李向平的家很穷,至今一筹莫展。母亲急于娶儿媳妇,便求助于山里娘,试图移花接木。
联想到自己在爱情生活上的挫折,晓峰对妹妹无限同情。提起那个巧嘴媒婆山里娘,他胸间便燃起一团火,几乎听到五脏在这烈火烤炙中发出的爆裂声。他顾不得母亲伤心落泪,几乎是咆哮着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你别瞎操心。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叫秀华受苦。”
母亲止住眼泪,但依然十分悲愤地说:“儿啊,就算你打光棍,也还得要钱啊!你爹生病欠下人家那笔债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呀!”
俗话说,越是天黑越会迷路,日子越穷灾难越多。晓峰的父亲患肺结核,贫贱人偏生着富贵病,直治得倾家荡产、负债累累才溘然辞世,欠下别人几千元让后人偿还。
晓峰被火气烤灼着,浑身滚烫。
他用力一扯,扒开衣襟,剥下上衣,从贴身的口袋里把钱尽数掏出,往母亲面前用力一摔,说:“谁说还不清?拿去,拿去,全拿去还债。”说完就“咚咚咚”往外走。走到院子门口忽然又踅回来,对母亲说:“秀华的事由她自己做主,姨,如果你还和山里娘一个鼻孔出气,我可不依你了!”
母亲和妹妹还来不及问他出门去何处,晓峰已走远,背影消失在巷口拐弯处。
§§§第二章:媒婆遇上倔后生
山里娘的女儿秋月此刻的心倩很不安宁。方才,有个姐妹趁圩归来,说镇上有人从省城采购一批新款时装,样式如何脱俗,用料如何精良。她听得心里痒酥酥的,约好几个姐妹一起到镇上去选购。她本想回家换下做农活的衣服就走,谁知前脚才跨过门槛,包工头李永春后脚就进了她的家门。她母亲一见李永春,一副贵客临门的神情,欢喜得有眉无眼。又端凳子又斟茶,连声说着恭维讨好的话。
秋月对那人却厌恶得很。你看他,身材像狗熊,却偏偏要穿紧身衬衣冒充年轻人,牛仔裤勒得肥肚腩原形毕露,像个会走路的葫芦,肥大的领带在胸前摇来晃去,像理发室里的鐾刀布,使他的形象显得庸俗而又滑稽。
此人近日往秋月家里跑得很勤,每次都携带很有分量的礼品,这大概是母亲每见到他就兴高采烈的主要原因。如果说第一次上门李永春还有点儿遮遮掩掩的话,现在山里娘收了他的财物,双方真正建立起买卖关系。
他讨价还价便变得肆无忌惮了。果然,他一坐下便问:“山里婶,事情办得怎样了?”
山里娘照例打保票,“我办事是双手抓田螺——十拿九稳,这事包在我身上。”
包工头迫不及待,追问道:“那么,到底说定了没有?”
媒婆只得来个缓兵之计:“心急吃不得热汤圆,桶箍扎得太紧会断裂,还得让我慢慢来。”为了把气氛搞得轻松些,她撩拨包工头道:“对了,李经理呀,你那么喜欢伍秀华;到底看中她什么呀?”
那经理回答得很干脆:“漂亮呀。我娶老婆只有一个标准——漂亮。”
接着装腔作势地吟诵:“世间谁不惜黄金,世间谁不爱娇娥……”
躲在里间的秋月听得全身尽起鸡皮疙瘩。她心里想: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死皮赖脸的男人!偏偏自己的母亲与他同流合污,简直是奇耻大辱!用老人的话说,会不会是自己前世作孽,结果错投了胎?他们在做肮脏交易,秋月实在听不进耳朵。她本来可以不理睬他们,径直出门找到同伴,一起到镇上去。可是她不愿意这样做,那包工头对漂亮的女子垂涎三尺,秋月知道自己长得不丑,要出门必定从他眼皮前走过,他那贪婪的眼光准会色迷迷地追逐人,岂不是无端遭受一番侮辱?光受他目光的猥亵已令人难堪,弄不好还会惹出更多的麻烦,那就太不值得了。好在山里娘毕竟母性未泯,没有让女儿出来见包工头的意思,使秋月能不受干扰地呆在屋里。
“秋月妈!”厅堂里忽然冒出父亲木老四的声音。其实,他一直在场,只不过老伴与别人“洽谈”时,他总是闷头闷脑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这一对老夫妻的结合算是最具个性了:既恩恩爱爱,又貌合神离。木老四并不怕老婆,但对她的举止行藏却懒得去管。他知道老婆的嘴巴厉害,你一管她准得吵闹,他生性喜欢安静闲适,不想招惹麻烦。那山里娘呢?打心眼里疼丈夫,说实在话,赚来的媒人钱她倒很少往自己的身上花,大多是花在丈夫、女儿身上。但是,她在家里又要主宰一切,大权独揽。一家三口,人各有志,却又能长期和睦相处,共存共荣,这倒是一个值得社会学家认真研究的社会细胞。
凡是木老四叫一声“秋月妈!”就说明他对眼前的事情厌烦了。山里娘连忙在舌头上打结,转脸望着丈夫。果然,木老四借题逐客:“你不是说前晌要去东村么,怎么还不动身?”
秋月在里屋听见父亲这番话,简直像囚徒遇到特赦,暗自拍手称快。
正准备等母亲送客后出门,忽然听得“咚咚咚……”一阵脚步响,像擂鼓一般。
“山里娘!”来者先声夺人,那嗓门很亮,共鸣也很好,屋子里嗡嗡直回响。这是谁呀?这样气冲冲直斥其名,事情准是非同一般。秋月悄悄地把房门往里拉了拉,露出一道小指宽的门缝,然后透过门缝往外窥视。就那么一眼,姑娘有点儿发呆了。多英俊的后生!个子高高的,体魄壮壮的,一张脸膛方方的,一对眼睛亮亮的。好脸熟啊!在什么地方见过呢?哦,想起来了,这不是比自己高三届的同学伍晓峰么?秋月考进初中时,他升上高中;他高中毕业时,秋月初中期满,同校整整3年,怎么就一下子认不出来呢?
对了,不见面快5年啦,后生妹仔一天一个样,你看,晓峰的变化真不小,变得更魁梧,更潇洒了。
“哎哟,是晓峰兄弟呀!刚才我还叨念你呢,怎么你就来啦!”秋月妈对晓峰的不礼貌似乎毫不介意,那口气怪亲热的。秋月最熟悉母亲这套交际手腕了,对任何人都是那么热乎,粘心带肺似的。哪怕连客人的名字都忘记了,甚至称呼起来张冠李戴,一见面却还要说:“刚才我还在叨念你”,常常使得秋月忍俊不禁。
山里娘给任晓峰让坐,他不坐,站着纹丝不动。她连忙掉转话题,把李永春拉过来,说:“来来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建筑公司的李经理。这位是秀华的哥哥伍晓峰兄弟。”
李永春听说是未来的大舅,赶紧上前献殷勤,还装出一副斯文的样子:
“哦,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来,请抽烟……”
山里娘也连忙掺和道:“你们就要做亲戚了,快坐下好好聊一聊。”
伍晓峰却瞪大双眼怒视着他俩,咬紧牙关。
“少来这一套!”晓峰把李永春递到面前的香烟一拨,冲着山里娘高声说:“谁跟他是亲戚!我警告你:我妹妹已经有了意中人,往后你再往我家里跑,我就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去!”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咚咚咚”,一步留下一声雷鸣。
山里娘顿时被吓呆了。等她清醒过来时,像一头中箭的母老虎,狂奔着追出门去。可是,任她怎么跑也追不上伍晓峰,只好撒起泼来,冲着他的背影叫骂:“呸!你这穷鬼,衰鬼,老天爷要惩罚你,一辈子讨不起老婆,断子绝孙……”
§§§第三章:怪老头指点迷津
在回家的路上,伍晓峰余怒未消。刚才山里娘涎着脸迎上来,他真想抡起手掌扇她一个耳光,这个臭婆娘的确胆大脸皮厚,明明知道秀华有了对象,还敢明目张胆地下楔子,要拆散鸳鸯。还不是欺负我穷吗?李永春这狗娘养的,脸皮倒有几尺厚,白蚁早就磨牙要啃他的骨头了,老牛嚼嫩草,要娶人家黄花闺女。他又凭的什么?不就是那几个臭钱么?他还当真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呢,瞎了狗眼!我伍晓峰可不是那号见钱眼开、只顾自家不管天理的人。
狠狠地熊了山里娘一通,伍晓峰像吐出心头淤积的血块,胸廓间一阵舒畅。虽未曾与李永春正面交锋,但“杀鸡吓猴”,他也该尝到一点辣味了。
今天无疑是打了一场胜仗。可是,下一步该怎么走呢?借表哥的3000块钱还了债,买手扶拖拉机的梦想也就破灭了。连借来的本钱都丢了,日后如何向表哥交代呀!想到这里,前面的道路仿佛一下子塞满了荆棘,无法向前迈进半步。贫穷的滋味真不好尝啊!穷苦穷苦,人穷必定苦恼多,说不定让山里娘不幸而言中,当真一辈子讨不起老婆呢。这苦水,他伍晓峰已经咽了一肚子啦!
他曾经有过一个如花似玉的恋人,有过一段富于浪漫色彩的罗曼史。
那是在木制品商店兴旺之时,艳福从天而降。一天,他正在埋头记账,眼睛突然被一双娇嫩的小手蒙住,一阵热浪在他背脊上翻滚,一股芳香温馨的气息醺得他昏然欲醉。
“谁?”他放下手中的笔杆。
“你猜猜。”回答他的是个娇嫩而圆润的声音,有点耳熟,但晓峰一下子辨别不出。他停顿了片刻,说:“我猜不出来。”
“你摸一摸嘛。”背后的声音逗引着,然而,晓峰没有动,捉弄自己的是个年轻姑娘,怎么可以随便去摸呀?再说,她是谁,靠摸又怎么能摸得出来呢?
姑娘见他半晌不动,这才撒开手。晓峰被捂得眼花缭乱,视野好一阵才清晰过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亭亭玉立、容颜俏丽的美人。
原来是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