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这片热土,乡风似醇酒,灌满整个胸膛。望着绿树碧草、蓝天白云,他有几分陶醉,喉咙痒酥酥的直想唱。
这山,这水,40多年来起了不少变化,可是那山冈上的稔子树丛,依旧是那么顽强旺盛。可以想见,到了夏天,满树繁花一定比彩霞还要绚丽。
童年时代,一个个小坛子似的稔子果灌足蜜浆,是穷哥们的美餐。可惜眼前不是结果时节,不然,他准会摘下一兜饱吃一顿。
在当年放牛的山前坡,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这里已辟成果园种了许多柑橙,白色的大木牌上写着“李兆丰水果专业户”8个通红的美术字。山前坡是他们东村的地,只是当年学大寨,东村的人守旧,让西村的人抢先在那里兴建“大寨田”,折腾了许多年。按理说,这地早该归还东村了,怎么西村的李兆丰在这里开辟果园?莫不是李兆丰向东村承包了?
算了,离家日久情况不明,少过问点吧。
一会儿,他来到村口,即将与父老兄弟见面了,他心头不由得涌起一排热浪。40多年前,他靠着乡亲的掩护闯过了鬼门关,今天才有这一身荣耀。不然,坟头上的草儿不知经历过几茬荣枯了。
那年,他从国民党新一团所驻扎的扶桥村出发,带着县委的指示去找西区区委,路过自己的村子,回家去喝了一碗番薯粥又继续上路。刚走到村口,便碰到风风火火地从村外跑进来的火生叔。火生叔先是一愣,接着凶声凶气地咆哮:“老虎的兵像黄蜂一样扑来,你还出村去,想找死呀!”
“老虎”是国民党县大队长的绰号。今天老虎带兵来剿村,狭路相逢,肯定凶多吉少。他才反应过来,已被火生叔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半拎着往村里拽。
火生叔像他的名字一样,属火,黑脸凸眼,络腮胡子,他在孩提时就惧怕他。稍长,当了地下交通员,火生叔知道了曾瞪着一双豹子眼吼他:“闹共产,要砍头的,想找死呀!”从那个时候起,他又对火生叔产生憎恨。这会儿他想:火生叔想干什么?出卖我吗?他不由得攥紧插在腰间的匕首。
他被带到火生叔的家,那是靠村边的一个小院落。火生叔凶声凶气地吩咐老伴:“到后院去,扒开火灰。”
后院一边是茅坑,一边堆着火灰。扒开火灰,掀开地上的一张蒲草席,露出几块木板,再把木板掀开,便露出一个洞口来。
“我说过,你想找死嘛。”火生叔一边吼着,一边把他扔进地洞里,像摔一只小猫。
洞内黑咕隆咚的,他摸索着往前爬,一会儿就摸着另一头的洞口,是用几捆稻草堵着的,长着密密匝匝的芒草和稔子树丛。他怎么也想不到火生叔偷偷地为他准备了这条活路。
可惜火生叔10年前已经去世。火生叔的儿子家宝外形刚好和父亲相反,生得清清秀秀,人很机灵,前年被众人推选为村长。因为感激火生叔,他把家宝视为手足。每次回村他都在家宝处落脚、搭食,家宝进城也必然往他家探访。但近年来哥俩说话不大投机,彼此都感觉到隔阂。
去年,县内发生大水灾,塌了不少房子。一天,家宝提着一兜对虾嬉皮笑脸地上门来,进门就扯开嗓门:“兴武哥,村里的兄弟托我来找你!”
他责备家宝说:“3斤猪肉换1斤对虾。受灾之年,手头紧巴巴的,这是何苦呢?”
“不金贵怎么能体现对您的敬重呢?”家宝大大咧咧地说:“兴武哥,咱村就数您的职务高了——哦,对了,还有志豪哥——这是全村人的光荣,全村人的希望啊!”
兴武有点警觉,追问家宝道:“你这趟来找我想办什么事?别拐弯抹角好不好?”
家宝嗫嚅了一阵,才吐出真情:“嘿嘿,乡亲们闻说国家拨了几百万元救灾款,可有这样的事情?”
兴武说:“这事情早登了报纸,你怎么现在才闻说呢?”
家宝并不难堪,从口袋里掏出一纸文书递给兴武:“村里打了一份报告,请您过目。”
兴武接过来看,见是一份申报灾情、请求拨款救济的报告,上面写着这场水灾全村塌了房子400多间,申请拨款1.6万元。兴武心里想:你倒会编造!村里的灾情他了如指掌——大水刚退,他恰巧赶回村去,因为地势高,村子没有被水淹,只倒塌了几堵泥坯墙,房屋基本完好。对于千方百计占国家便宜的做法,兴武甚有意见,便将报告还给家宝,说:“救济金是拨到镇里去的,由镇政府根据灾情发放,你把报告送给镇政府吧。”
“这我知道。”年轻的村长善于磨牛筋,拉住兴武软磨:“你是民政局长,手头上的‘机动’可观着呢。你看——”家宝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份报告,递到兴武眼前。这份报告写的是和前一份报告相同的灾情,要求拨给建筑材料。上面有人写了批示:“情况属实,拨给钢筋40吨、水泥100吨。”署名的是兴武的同村兄弟、物资局长郭志豪。
家宝的用意十分明白,要兴武仿效志豪。岂料这一着适得其反,被兴武坚决地回绝了,口气比先前还要强硬。家宝这时抹去了初来时的谦恭,口气变得咄咄逼人:“有些人开口原则,闭口党性,说到底还不是一个‘私’字,怕丢乌纱帽!”
这可把兴武的肺气炸了。我是为着保住这顶乌纱帽么?问你死去的爹爹吧。你还穿着开裆裤子的时候,到处“放卫星”,叫得震天价响。一次回乡探亲,我和你爹聊了一宿。“奶奶的,嘴巴吹牛皮欺瞒肚子,想找死呀!”
你爹那粗鲁中深含哲理的话语把我发热的脑瓜子骂清醒了。回到县里,我反映了农村的真实情况替父老乡亲说了几句老实话,结果我头上的县委委员、农村工作部长、整风整社核心组长三顶乌纱帽一风吹,反换来一口“右倾”的黑锅驮在背上,我什么时候后悔过!如今,你倒来指责我乌纱帽高于一切。
可惜火生叔不在了,不然他必定能在他儿子面前证实我兴武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想着,兴武已进了村。村街上来来往往许多人,晚辈中不少人是认识他的,却装作不认识,别转脸交臂而过;主动打招呼的,则显得格外恭敬:“郭局长,回老家过年呀?”兴武感觉到,与乡亲们见面的气氛和以往明显不同,心里好不纳闷。看看天色己晚,便踅往家宝的家。
家宝一家正忙着杀鸡宰鹅、泡米洗菜。兴武见此情景,以老大哥的身份善意地批评家宝:“又不是什么稀客,这般兴师动众做什么?”
家宝愣了片刻,忽然像悟起什么,“嘿嘿”地赔着笑说:“兄弟团聚,算不得什么。”
兴武欲帮忙,却插不上手,便对家宝说:“你们忙吧,我出去走走顺便找乡亲们聊聊。”家宝当即表示赞同,并用征询的口气说:“晚饭还是回家来吃吧?”
兴武意识到方才自己表错了情,这顿晚餐未必是为欢迎自己的。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离开家宝的家,便去找当年一起放牛的几个老友。
老伙计见面倒很坦诚,有的骂兴武太“抠”,有的埋怨他不“化”,都说救灾的钱又不是自己口袋里的,何苦省着?拨给老家不也是用之于民么?只要不落进自己的腰包,你怕什么呀?兴武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服不了人家,只好借口去探望别的伙伴,抽身出门。老伙计们却拦住他:“还去哪里?村里在家宝家摆酒感谢志豪,该开席了,咱们喝酒去!”
这一回兴武彻底明白了,家宝领着那么多人烹饪设宴,敬奉的是志豪这尊大神,他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忙对老伙计们说:“你们先走,我一会儿就来。”逃跑似的溜出门去。
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啊,今天他却像来到陌生的异域他乡,孤独感向他袭来,使他战栗。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
路过村边晒谷场,兴武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吸引住了,是物资局长郭志豪正和一群村民在争论山前坡的归属问题。有个声音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咱们村有两棵树,兴武是棵没有树荫的树,全村人都指望你了。”众人附和,听得兴武十分难堪,幸亏身边没有第二个人。又听得志豪故作神秘的声音:“打官司得讲后劲,西村现时不同以往了,人家有背景,我这个物资局长算老几?”
兴武的脑筋转了几转,才悟出志豪话中的意思——西村有个李长胜,是个团级干部,最近转业,安排在县委当副书记。人家还没有回县里报到,怎么就把人家扯上了呢?
山前坡的土地权归属问题确应弄个清楚明白了,不然两村的纠纷永无休止,必然酿成祸害。自己熟悉情况,有责任向主管部门反映。兴武快步赶路,但忽然又煞住脚步。他想:一个人的看法也许偏颇,得先听听群众意见。一想到这,先前的受冷落、孤独感早抛到九霄云外了,他顾不上自己会在村宴中充当什么角色,掉转头,重新进村,向家宝的院门走去……
(原载1992年8月8日《南方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