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长到一定时期就要剥一次干叶子,既便于通风透气,防止病虫害,剥下的叶子又可以盖草房,或者扎成叶帘子,做挡风墙。
这天是星期日,学校休息。翠影一个人在自家的甘蔗园里剥蔗叶片。
甘蔗园里很阴凉,蔗秆已经含糖,蔗园里溢满糖香,甜丝丝的。翠影不紧不慢地剥着叶子,享受着清风的吹拂,十分惬意,情不自禁地唱起雷州民歌……
“唱得好极了!”近处忽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翠影望了来人一眼,认出是邻村的二流子高志豪。他们是职业中学同一届的同学,彼此都认识。
说实在,高志豪长得并不丑,可是当学生的时候就油嘴滑舌的,说话总要占女同学的便宜,倒把自己的形象搞糟了,弄得天怒人怨。因为多次调戏女同学,念到高二的时候就被学校开除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见形迹,听说是到大城市捞世界去了。最近突然又在家乡出现,成天找姑娘们聊天,说不上几句就动手动脚,姑娘们见了他就像见了麻风菌一般,逃得远远的。
翠影从小学回家的路上也见过他几次,高志豪涎着脸和她打招呼她都当作没听见,不理睬他。今天,意想不到这条癞皮狗竟窜到甘蔗园里来。翠影停下手中的活计,警觉地盯着高志豪,怒喝道:“你到这里干什么!”
“哎,别那么凶嘛,”高志豪死皮赖脸地走上前,装腔作势地说:“咱们是老同学,聊聊天都不行吗?”
翠影料他不过厚颜无耻地胡诌几句肮脏话,只要不搭理他,他自讨没趣,便会自己夹着尾巴溜开了。于是头一拧,自顾剥蔗叶。那边高志豪倒以为冲开了第一道防线,喋喋不休地捣鼓他混迹江湖学来的新名词、新概念,满口自由、解放,却句句不离男女、色情。翠影越听越反感,把他当成一堆狗屎,就像抢占风头躲避那股狗屎的臭味一样。高志豪往东,她便掉头往西,待高志豪跑到西边时,她又掉头往东。那家伙的脸皮真比墙壁还厚,一味在那里装模作样献殷勤。翠影气不过,即时离开甘蔗地往村里走。眼看到了嘴边的美食就要溜掉,高志豪淫相毕露,紧迫一步,转身拦住翠影。翠影正欲扭头转向,高志豪猛扑上前,将她拦腰抱住。翠影边骂边打边挣扎,却敌不过那条发了疯的癞皮狗,嘴巴也让他用手巾堵住,叫嚷不得。翠影心里叫苦不迭:“完了,完了,这一辈子让这条恶狗撕毁了。”
正陷入绝望之时,地头突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断喝:“住手!”高志豪被震破了胆,松开手就逃。却见蔗林里冲出一条大汉,一个箭步上前,未等翠影看清,高志豪这条恶棍便像塌方一般栽倒,好似发瘟鸡在地上抽搐。
翠影化险为夷,激怒、惶恐的心情好一阵才平静下来,看清了千钧一发的时刻赶来援救她的是村委会的保安队长高阳,她感激地对高阳说:“高阳哥,亏得你及时赶来,要不然……”
高阳很能体察她的心情,赶紧接过话茬:“伤着哪里没有?”
翠影摇摇头,用感激的眼光望着他。在绿色背影的映衬下,她觉得高阳越发显得魁伟英俊。鬼使神差,她还没有好好地感激人家,却怨艾道:“高阳哥,你为什么不早到一步啊!”
高阳解释道:“我来蔗园巡逻,看见他钻到你这边来,还以为你们有约,怕冲撞了你们呢。后来听到你的叫骂,我才赶过来。”
听了高阳的话,翠影的心头滚过一阵热浪,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胆好壮,心却这么细,这么肯为人着想,真是个好人啊!往后事情的发展,真有点像古装戏里的故事——小姐游园遇险,英雄拔刀相救,双方一见钟情,订约偕老百年。第一次在山竹树下相会,高阳就坦率地说:“翠影,我这赤脚警察,有得挨没得发,你可别后悔啊!”
翠影一把堵住他的嘴,紧紧依在他壮实的胸膛上,说:“赤脚警察又怎么样?你不当赤脚警察,我们还没有这个缘分呢。”
可是,还是自己这张嘴,眼下居然说出让高阳打退堂鼓的话。“好了疮疤忘了痛!”高阳这句话像木槌敲在铜锣上,在翠影的心头引起一阵猛烈的震动。她暗骂自己:“翠影啊翠影,你怎么变得这般糊涂!”她握起拳头猛击一下自己的脑门,撒腿奔出马骝山,追高阳去了。
翠影先与同班的教师协商,调了课程,骑上自行车离开学校,向镇里驶去。离村三里有个小商店,高阳约好在那里等她,今天他俩要到镇里领结婚证。此时她又想起昨天晚上父亲与她的一席谈话,心里不禁涌上一股酸楚。
昨晚翠影刚回家,父亲就横在堂屋的门口,看样子他已在那里等候多时。待翠影停下脚步,他劈头就问:“翠影,听你妈说,你要和高阳登记了,是吗?”
翠影回答道:“妈说的是实话。”
长庚老汉毫不动容,追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明天。”翠影从来不撒谎。谁料长庚老汉突然板起面孔,声音也提高了:“看来,你是不把家里一个人放在眼里了!”
翠影一惊,心口卜卜乱跳。她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申辩道:“我告诉了妈,让妈向你说,怎么说不把家里人放在眼里呢?”
“问过我,可是我同意了吗?”父亲声色越来越严厉,咚咚昸冲进堂屋,重重地坐到靠背椅上。
翠影怯生生地跟进堂屋,轻声说:“爸,你有什么意见,现在说也还不迟嘛。”“什么意见,这你还不明白吗?”长庚老汉斜了女儿一眼,气冲冲地说:“要想做亲戚,也该像个做亲戚的样子。我不会答应一个六亲不认的人来做女婿!”
翠影毕竟当过几年民办教师,临场还不至于束手无策,针对着父亲的提问解答道:“犯了什么规,该怎么处罚,乡规民约、治安条例都是有规定的,也不能怪高阳呀!”
“别当我是小学生了。”父亲冷笑一声,接着教训女儿:“什么乡规民约,什么治安条例,小小一个保安队长就那么了不得啦?比他大的官还讲私情呢。送我一筐薯,还他一袋米;要是碰我一手指,我就揍他一拳头!他想和你登记?休想!”
长庚老汉的逻辑显然是错误的,然而,在旧观念旧风俗浓厚的农村里,面对一个家长制作风严重的父亲,翠影如何能反驳他呢?她只好沉默,悄悄走进自己的房间。门墙相隔,父亲仍然厉声叫嚷:“翠影你听着,明天你要是和高阳到镇上去登记,我就敲断你的脚筒骨。你留神着!”
这话听来挺厉害,翠影却不放在心上。她想,这仅是父亲的恐吓而已。
我这么大的姑娘了,你还能看得住我?即使明天不去,还有后天、大后天,决不会从此就登不成记了。因此,今天吃过早饭,她像往常一样悠然自得地来到小学校,然后再从学校到镇上去。眼看小商店快到了,想起在那里等候自己的高阳,她连忙加大了踩车的气力。
“死妹子,你吃了豹子胆了!”长庚老汉大喝一声,从路旁的灌木丛里跳出来,几乎把翠影吓得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她想不到父亲竟是这样固执,当真就在路上设置封锁线。唉,蛮二被拘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蛮二那次被拘留教育后,已切实改过,这全是保安队的功劳。不感谢人家也就罢了,还对人家耿耿于怀,实在没道理。可是,在父亲没有解开疙瘩之前,翠影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辩不过她父亲啊!她只有默默地在父亲的监视下返回家去。记挂着等候她的高阳,心里在暗暗叫苦。
“姐,我可把你找到了。”蛮二骑着自行车飞奔而来。翠影心里有气,不搭理他。心想,父亲也做得太绝了,不仅自己在半路上设岗哨,还派弟弟暗中盯梢。眼看成了僵局,倒是父亲先开口:“蛮二,见你头赤面红的,有什么急事呀?”
蛮二喜滋滋地报告:“糖厂要季节工,我们村分到两个指标,村长说,村委会讨论,说我这半年来改得好,决定派我去。呶,这是进厂登记表。”
“有这么大的青蛙满街跳?”长庚老汉疑惑地把表格抢过来,眯缝着眼睛看。蛮二一把夺过去交给翠影:“你看什么,快给姐姐。这表怎么填哪?
我跑到学校去找你,说你到镇上去了,幸亏在这里碰上你,不然我就扑空了。”
原以为儿子给废了,想不到摔跤真摔出个人样来。长庚老汉心里乐陶陶的,刚才对女儿和高阳的怨艾和气愤早已烟消云散,却故意骂蛮二道:“平时只顾快活,到头来连个表也不会填,这回该知死了。”
翠影淡淡地说:“我先拿着,过两天再帮你填吧。”
蛮二急得直嚷:“不行啊!村长交待,今天就要送到镇政府,交了表就体检。”
任弟弟怎样催,翠影却无动于衷,低着头抚弄着那张表格,长庚老汉十分窘迫,站在儿女的跟前觉得浑身都有蒺藜在扎,忽然,他灵机一动,想出脱身的妙计,佯装生气地说,“生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东西,一辈子解脱不了烦恼,今天差点儿连正事都忘了。我得种西瓜去,你们爱怎么弄就怎么弄,我不管了!”蛮二再一次催促,“姐,快帮我填了吧!”
翠影抬起手腕回答:“好,帮你填。走,一起到镇上去。”说完,两人同时跨上自行车。
“突突突”,小商店那边飞出一辆摩托车,高阳正急得发慌,驱车找翠影来了……
(原载《作品》199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