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娘连忙把双手往身后缩,藏起来,可两个民警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人扭住她的一只胳膊,强拉着她按。这可苦了山里娘,她一边挣扎一边想:年轻人都说如今是九十年代了,怎么这样捉人、逼供,都像戏台上演的一般?她还来不及找出答案,“咔嚓”一声,两个铮亮的金属环已箍在手腕上,把两只手锁在一起。然后拉上汽车,轰隆轰隆地往前驶,一忽儿就来到县城,被人推推搡搡地拉进一个好大好大的屋子里。屋子的顶部很高,地板也不像普通人家的,一溜往下倾斜。屋子里密密麻麻放满了椅子,黑压压坐满一屋子人。她突然醒悟过来:这不是雷州大戏院么?上回公审那些强奸、抢劫、杀人犯时,她就来过一次。现在,一切和那一次没有两样,舞台前方的顶梁上挂着一条蓝色的横额,上面贴着“宣判大会”四个字她是认得的。她开始怀疑:自己戴着手铐被拉到这里来,是被审判,或是来陪审?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还来不及询问,冷不防被人在胸前挂上一块大牌,那牌子很重很重,挂牌子的铁丝勒得颈项火辣辣的,像刀子割的一样。刚想用双手托一托牌子,俯首看一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字,却听得一声断喝,被人推上审判台。
台下几千双眼光一齐聚集到她的身上,那些眼光冷冷的、尖尖的,穿透了她的身。唉,反正到了这地步,怕也怕不来了,俗话说:破碎的树叶不怕风,水再深不过淹过头,管得了那么多!这么一想,反倒镇定下来。她环视台下,看看有没有她熟悉的人。忽然,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冤家对头伍晓峰!他如电的眼光直逼山里娘,脸上堆着不可一世的得意笑容,使她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损害。她咬咬牙,心里想:伍晓峰呀伍晓峰,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你陷害我的。难道我前世扔你儿子下井,今生轮到你作践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阔主顾,眼看就要成功,一大把票子就要到手,你偏偏从半道里杀出,把一笔好生意搅黄了,差点叫我把吃了人家的吐出来。
好在秋月有心计,移花接木,让那好色的包工头另娶了个美女,我这才不至于蚀了老本。又谁料想,多巧妙的计谋都落在你的圈套内。你骗财骗色,我不告你已是给你情面了,你反而恶人先告状,害老娘落到这步田地,我真恨不得咬下你半边耳朵!
山里娘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瞪着,一眼瞥见旁边的一个女人,更把她气得几乎当堂咽了气。天哪,看来我是前世不修今生报应了。女儿秋月是自己的骨,自己的肉,却死心塌地向着仇人,帮着伍晓峰整治自己的娘亲。
你看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真是不知道天下还有羞耻事啊!我不明不白被人抓来公审,到台上大呼三声“冤枉啊!”也许还有人同情,或者引起很多人的猜疑,这块脸皮还不至于被剥光。可是,一听到人家说:“这婆娘坏透了,连自己的女儿都反她。”这块老脸可就丢尽了。望着女儿秋月,她想大声呼唤,叫她分清好歹,叫她衡量孰亲孰疏。她把嘴巴拼命张得大大的,但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声音。她还想叫嚷,却被人一把提到台上,接下去就是宣判。她的罪恶有三条:一条是大搞包办婚姻,复辟资本主义;另一条是利用做媒勒索钱财,掠夺诈骗;还有一条是破坏别人家庭幸福,侵犯公民权益。审判长历数山里娘的罪状,用了许多严重的语言,什么“猖狂至极”
啦,“罪恶深重”啦,“卑鄙恶劣”啦,“民愤极大”啦,等等,等等。山里娘心里盘算:照你这么宣布,我山里娘岂不是该死了?脑海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果然听得审判长一字一板地宣读判决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完了完了,枪声一响,一切就要烟消云散,多么悲惨的下场啊!山里娘赶快大呼冤枉,可是,未待她喊出声,已被法警像拖死狗一样拽走。她拼命挣扎,拼命呼喊,越挣扎绳子捆得越紧,越叫喊嘴巴堵得越严。一忽儿,她仿佛被压在大山底下,完全窒息了。
“秋月妈,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一个声音从天边传来,开始朦朦胧胧,渐渐越传越近,最后在耳边轰响。她的身躯也被一只巨手挽住往上提,不断地升腾。她想,准是仙家来搭救了。可是,当她清醒过来时,却是依着丈夫木老四那憨实的身躯,她浑身上下冷汗淋漓——原来方才思想斗争激烈,过度疲劳,梦中受审判的话,都是她醒着时别人劝告她的话。
由于想得太多而发噩梦,做过噩梦之后想得更多,这恶性循环,把山里娘折腾得寝食不安,自己将自己投进痛苦的深渊。
§§§第十章:梦绕魂牵甘蔗林
五里坡的历史真正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这瘦瘠的赤泥岗,虽不算不毛之地,但连野草都长不好。自晓峰和他的伙伴们承包后,首先平整出一块块耕地,接着埋下连片甘蔗种。不知道这些年轻人有什么法宝,居然叫瘦土地长出肥甘蔗来。原先,多少人等着看他们的笑话,说什么赤泥岗要是能长出好庄稼,五里坡还会丢荒几千年么?待到蔗林当真把赤泥岗染绿之时,他们又自我解嘲:“想不到天空真掉进井底,几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当真治服了五里坡,这是天意呀!”
旁观者把五里坡的改观视为造化的恩赐,他们哪里知道,每一块甘蔗地都浸透着这群年轻人多少心血和汗水啊!这个“青年甘蔗场”的脊梁骨是两对恋人:伍晓峰和木秋月,李向平和伍秀华。这四个人是直接责任人,其余都是签了合同的雇用工人。改造五里坡,关键是个“肥”字。赤泥岗土地瘦瘠,主要靠多施有机肥。为此,他们几乎把南兴镇的垃圾堆、垃圾池和大大小小的公厕的清理任务全包了。人家年轻人赶时兴着新装逛马路,他们却一身脏一身臭,一年四季在坡头岭顶餐风宿露。
今年春节前,甘蔗场开了个全体职工会议,场长伍晓峰对众人说:“兄弟姐妹们辛苦了一个冬天,克服重重困难把甘蔗种下去,满坡蔗地都长出了新苗,可以缓过一口气了。大家好好休息,春节放假十天。”
大年初一,一群群年轻人穿鞋着袜喜气盈盈去游春,伍晓峰却一个人悄悄地套上黄牛牯,拉着粪桶车到镇上出粪。半道上,却碰上在路边等待多时的木秋月。晓峰明知故问:“秋月!你去哪里?”
秋月说:“等你。”
晓峰有点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我到镇上去拉粪?”
秋月满脸堆笑地说:“我钻到你心里头去了,你想什么,我全知道。”
晓峰是个铁汉子,但眼下不能不动情。他觉得鼻子有点酸,怔怔地望着秋月,越看越觉得她美丽绝伦,情不自禁地张开臂膀,把秋月抱起来,放在牛车的辕板上,和自己并排而坐。他把秋月搂进怀里,轻轻地抚弄着她乌黑柔软的秀发,有点负疚地说:“月,人家过年穿红戴绿,吃香喝辣,你却跟着我吃苦……”
秋月像一只羔羊,温驯地依偎在晓峰的怀里,听他说到这一句,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撒娇说:“人家喜欢嘛,这才够刺激呢。”
晓峰有点担心,问:“你怎么向你妈交待呢?”
“照实说。我告诉妈,单位编排好了,我今天得赶回去值班。她不仅不阻拦,还大力支持我呢。她说:‘月儿,辛苦做,快活吃,妈不阻你,表现好些,领导一高兴,说不定就转你的正。’哈哈哈……”秋月说着,竟开怀地大笑,忘情地紧搂着晓峰,谛听他雄健有力的心音,深吸他略带汗酸味儿的气息。
忽然,晓峰用力地把她推开,拉开一定的距离。原来,迎面来了一辆拉粪车,牛走得很吃力,可以想见粪桶装得很满。秋月细细一看,赶车的是向平和秀华。
两辆牛车走近了,四人对视,四双眼睛都湿了。为了共同的事业,四颗年轻人的心紧紧连结,想到一处了。
青年甘蔗场引起领导关注。全县当时把发展糖蔗生产当作开发性农业的重点来抓,这个甘蔗场是最好不过的典型了。县委书记到五里坡来蹲点,等于给甘蔗场注射了一支强心剂,两对恋人以及他们的伙伴信心更足了。
今天,五里坡甘蔗开斩,简直像过节一般热闹。大大小小的汽车排成长龙,首尾相接。公安局长提着报话机来回奔跑维持秩序,五里村的村民们从来没有这么荣耀过,一张张土气的脸上涌起自豪的神色。
这是县委书记精心策划的现场会,各乡镇的领导都来了,旨在用事实教育干部破除保守思想,勇于开拓,发展甘蔗糖业,利国利民。你说没有条件么?请看看这五里坡吧,原先地无三尺平,瘦瘠得拉屎不长草,离水源又远,还有哪里的条件比这里恶劣?可是,看看人家这群年轻人,有志气,有雄心,种下的甘蔗大面积丰收,你们还有什么理由犹豫不决?机不可失,赶快把规划落实吧,争取明年有新的突破。
各糖厂的厂长也来了。你们担心扩建后吃不饱么?你们就听听各乡镇的计划嘛,大家已经下决心把甘蔗种植面积翻番,再加上推广青年甘蔗场的经验,单产也突上去,只愁你们没有那么大的肚子哩,哪有吃不饱的道理?
面对着长势旺茂的甘蔗林,所有的参观者都兴致甚高,啧啧称赞,议论纷纷。县委书记把大家集中起来,临时开个短会,简明扼要地介绍甘蔗场的情况。末尾,他把话锋一转,兴高采烈地说:“同志们,今天我们这个现场会正赶上一桩大喜事:有两对新人要在这里举行一个别开生面的婚礼。”说到这里,书记有意识地顿了顿,全场人被这个悬念征服了,地头鸦雀无声。见大家都聚精会神了,县委书记才介绍说:“两对新人就是青年甘蔗场的四位带头人——伍晓峰和木秋月,李向平和伍秀华!”
新娘和新郎站出人群,频频鞠躬致意。县委书记提高声音宣布:“这是一个别开生面的婚礼。他们不设宴,不请客,不休假,不旅游,却为糖业生产献上一份厚礼,双双带头,下田收蔗!”
地头响起一片掌声,比燃放鞭炮还要热烈。当着众人的面,两对新人带领甘蔗场的工人挥刀斩蔗,并当场过磅验收。一个方块地合共四亩,一共收蔗48吨多,平均亩产12吨。这个数目在县内不算高产,但它产生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便显得难能可贵了。五里坡一共800亩,按这个数目伍晓峰一年就抱了个金娃娃。这铁铮铮的事实,确实使到会的人受到巨大的鼓舞,纷纷要求介绍经验。四位新人顿时成了新闻的中心。
有心取经的人津津有味地谛听主人介绍情况,人群忽然骚动不止,只见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年轻妇人撕扯着,样子像是打架。看来发狠的是女方,边声嘶力竭地哭骂,一边对男方又撕又咬。男方此时只有招架之功,不敢出手对打。衣服已被撕成许多碎片,脸上也被抓出许多血痕。人们断断续续地听出那女人在骂:“你这畜生,禽兽,骗子,色狼……儿子女儿一大串了,还骗我说未结过婚……背着我,又去纳妾,你这人面兽心的豺狼……”不用细问,人们都已听出大意。好在有许多民警来为现场会维持秩序,当场把双方制服,并拉离现场。
县委书记阴沉着脸问:“好端端一个会场全给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安局长满含歉意地汇报侦查的结果:“男的是个包工头,名叫李永春,知道今天的会议与扩建糖厂有关系,跑来兜揽工程。那个女的是他的老婆赵小梅。据初步了解,是一桩重婚案。”
县委书记见不是什么重大的社会治安案件,神色稍为平和,朝公安局长挥挥手:“算了,招呼大家准备启程。”
各路人马正欲登车,忽然听得围观的村民七嘴八舌地叫嚷:“公安局,快来人哪,又有人闹事了!”
无独有偶,简直是阴差阳错。这么隆重的场面,竟然连续出事。来开会的人一齐往喧闹的地方望去,只见一个老叔带着一个婆娘与众人冲突。
那男人频频向村民拱手作揖,看样子是在解释和央求;那女人则比手划脚,看样子是在申辩和论争。公安局长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带人冲上去将那两个人扭住。一问,原来是木老四和山里娘。山里娘振振有词:“今天这里办喜事,我是新郎倌的丈母娘,你们别有眼不识泰山!”
公安局长连忙拽两对新人来查对清楚后,和颜悦色地向他们道歉,“两位老人家,实在对不起。因为刚才发生过一桩事,搞得大家很火,我们又不认得二位,多有冒犯,请你们多多原谅。”
山里娘一副宽厚的样子,对公安局长说:“不知者不罪,请别放在心上。”
此刻,她心里像灌满蜜糖,甜腻腻的。哼,别人都说公安局长厉害、威风,方才他却向老娘点头赔笑,老娘这辈子没有白活!回头找着伍晓峰和李向平,又是道贺,又是询问,亲亲热热,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木老四仍然像木头疙瘩,不声不响,在一旁默默地抽他的旱烟斗。
甘蔗场的工人上次目睹过山里娘大闹工棚那幕丑剧,五里乡的村民也约略知道她与伍晓峰闹翻了脸的事,几个调皮的故意撩逗她说:“喂,丈母娘,你不是给女婿下过批语吗,你就不怕断子绝孙么?”
“呸呸,大吉利是!”山里娘俨然成了女婿的保护神,处处为他攘灾图利。她知道自己过去的言行无法遮人耳目,便来个将错就错,脸不红心不跳地辩解道:“我是气过他,那是怕他不求上进,临时想出的激将法。”
逗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年青人还拼命地鼓掌,不知是赞赏那位青年的话说得有技巧,还是赞扬伍晓峰能经受得起这特殊的激将法。掌声引起一阵回声,这回声在山野间很快就消失了,而它在人们心弦上引起的共振,却经久不息,余音无穷……
(《茂名日报》1993年3月17日—5月17日连载获1995年全国农村题材文学作品评选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