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戏是用乱收乱罚的钱来演的,这种歪风我们一定要刹!”书记威风凛凛,声大气粗。
刚好第四场结束,一批演员退场,问明情由,后台立即比前台更为热闹。团长怕闹出是非,把事情弄糟,便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些,说:“要停,也要同这里的干部商量好才能停嘛。”
“干部?什么干部?谁什么时候封他们为干部?”洪书记见对方变软,他倒显得更硬了,“这个小镇是非法的,我们一概不承认。这里的头,是一切非法活动的罪魁祸首,用不着和他们商量。”
听话听声,团长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只知道三角坡是一座新兴的集镇,至于是黑市还是红市,当时未曾讨论过。群众代表上门邀请,戏又不乱点,他便欣然答应了,意料不到会出这个大的漏子。团长试探道:
“今晚只剩两场戏了,是不是演完今晚再说?”
“书记叫停就得停!”年轻的民警接口回答,那语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十五分钟过去了,台下的观众等得心切,哇哇地叫喊,催着剧团开幕。
“停是可以停,这对我们剧团并没有什么损失。”扮演龙王的演员队长过来为团长帮腔,“可是,对这么多观众怎么交代?我们碰见过好几回这样的事情,因为某些缘故中途停演,准会出乱子。”
“干革命嘛,还怕出乱子!”公社书记把胸脯一挺,慷慨激昂,“把大幕拉开,把灯都亮上,我去向群众讲清楚。”
“洪队长,你千万别出去!”雷妃能像从天而降,拼尽全力喊出这句话。他悄悄来到后台已有片刻,从争辩中已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听公社书记洪传忠要亲自出马宣布停演,便马上冲出来制止。洪传忠前几年在妃能家乡雷公山搞运动,任工作队长,妃能仍按当时的职务来称呼他。
“雷妃能!”洪传忠把眼睛瞪得铜铃大,狠狠地盯住妃能,“你简直是无法无天!纠合社会渣滓,投机倒把,私设刑法,罚款演戏,大搞封建,煽动迷信……”不知道是他口才好,还是惯于批斗熟能生巧,他竟能把自己要说的意思全编成四言诗似的,倒背如流。
“多少罪名我都不怕,是非自有公论。眼下,我劝你不要到台前去。
你要是不听,后果不堪设想。”妃能此时已把个人忧患置之脑后,一心防止事态扩大。无奈洪传忠一意孤行,侧过脸去吩咐小民警,“看住他!”然后,大踏步走向前台。
观众见走出一个干部,立即哗然。农村有个习惯,干部总喜欢借放电影换片子或演戏的幕间作报告,而且十有九个啰里啰嗦。不管观众如何反感,他们照说可也——他们摸准了老百姓的心理:农村缺乏娱乐,比缺乏粮食更为严重,下面还有戏看,不愁你坐不住。因此,不管你厌恶不厌恶,他们的演讲总是那么心安理得。眼下,台下一片愤懑之声,好在扬声器的功率大,洪传忠依然可以一呼遮百应。他从发起人的罪状数到演出的内容,从黑牛事件倒叙到三角坡的形成,把小镇说得一塌糊涂,末了,一声令下:
停演!
“哗……”台下忽然有人往台上撒沙子,盖了洪传忠一身。这可把他激怒了,他威风凛凛地吆喝道:“谁撒沙子,给我抓起来!”
话音未落,又“哎哟”一声,额角被一枚尖利的小石子击中,顿时血流如注。他无可奈何,只好捂着额角败下阵来,连声呼救。“小赵,快叫老李来!”
“我在这里呢。”被称为老李的老民警一直沉默着,这时才用严厉然而并不冷酷的口气对妃能说:“快想办法找医生给书记治伤,并尽快把群众的情绪安定下来。”
妃能不推辞,走到舞台前,当着麦克风先请周世文到台后,接着宣布:
“请大家请坐好,继续看戏。”
场面很快安静下来。妃能批评道:“先前乱掷石子乱撒沙子是野蛮行为,谁干的要认错。”
“老子干的!”台下曾三哥霍地站起,眼里喷着火,“他凭什么诬陷人!”
“我干的!”
“我干的,要坐牢我去!”
……观众争相承认。妃能怕把事情闹大,忙往台下摆手:“好了,好了,都别充好汉了,现在把别的事情放下,看戏!”
剧团配合默契,妃能话音一落,锣鼓管弦齐奏,压住了场面。
妃能回到后台,已见周世文在给洪传忠清创上药。老周刚把绷带打成结,洪传忠又跳起身,指着妃能呵斥道:“一切都是你在幕后指挥,你要负完全责任。”
小民警拿出手铐,“喀嚓”一声把妃能锁上。
§§§第八章:肝胆相照
从三角坡回到县城,黎晓霞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天她到三角坡去,是打算视察一下那里的环境和行情,并和妃能商议合伙开档的事宜。她自己的打算是哪里合适就在哪里开档,只要能两个人在一起就行。见面时,正好碰上妃能的两个伙计闹别扭,埋怨妃能为众人办事占了时间,发生了口角。晓霞想,我正愁妃能解脱不出来呢,如今你们要散伙,我正好冷手捡个热煎饼,岂不痛快!她心里想的事情还来不及向妃能细说,妃能又被街上的事务缠住了。她没有怨言,看到妃能受人尊重和信赖,她似乎也沾了光。她曾经萌生过这样一个念头:自己同妃能合作之后,尽量让他少管档口的杂事,多腾出时间帮众人做事情,借此争得他们在这座新兴的集镇上不居人下的地位。她毕竟是有知识、有教养的女人,在她看来,物质生活固然重要,它是构筑人生的基础。然而,仅是吃饱穿暖是远远不够的,她更注重追求精神上的温饱。在逆境中挣扎,养成了她胆大勇为的性格。为了物质和精神上的温饱,认准了方向就一个劲地闯,绝不在人前隐瞒自己的观点,尤其是对雷妃能,更是肝胆相照。当时,目送雷妃能在那么多人的拥簇下离去,她心里想到的事情很多很多。
她在周世文的诊所里等他,等他回来就一古脑儿地把自己的心里话全倒出来。
“大姐,老雷是您的什么亲戚呀?”周世文送走了两个病人,刚好有点暇隙,便同晓霞闲谈起来。
“他是我的表弟呢。”晓霞为了应付,胡诌了一句,说完了自己心里直觉得好笑。
“您是他表姐,可让我猜对了。”周世文确实是这么猜想的,他还深为自己的眼力而得意呢,“您这个表姐可就不称职啰。妃能单身寡佬,家里多么需要个帮手哇,您也应该替表弟操操心才是呀!”
“可不是吗?”晓霞觉得这人热诚憨厚,挺有意思的。既然玩笑已经开了头,不如顺着杆子爬,图个乐趣,便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一回来,就是要将功赎罪,给他说媒的。”
“可惜您来迟了,这媒人的红包嘛,早揣在我口袋里了。”周世文正儿八经的,仿佛当真怕别人先下手为强,把他一心要促成的好事给搅了。
他当即把陈丽珠如何患病不治,她父亲如何张榜征医,雷妃能如何揭榜荐贤,自己又是如何妙手回春,从头到尾,和盘托出。他越说越来劲:“谁不知道我周世文的为人?家有糟糠之妻,岂可停妻再娶?治病救人,乃医生之天职,更不可贪羡非分之财。我对陈丽珠一家表示,陈丽珠我不娶,那座铺面我也不要,该收的医疗费嘛,我如数照收。不过,我有个心愿,希望他们能帮助我实现——如果没有老雷穿针引线,陈丽珠也找不到我治病,说起来,这头功该记在老雷的名下。既然他们许过愿,凡能将丽珠治好的,愿娶者嫁与为妻,如今老雷孤身独处,就应该把丽珠许配给他。”
“真的?”晓霞坐不稳了。本来,她已经为自己的新生活画好了蓝图,竟想不到中间会插进这么一笔,全身的神经都受到震动。她定了定神,半是反驳半是试探:“这事情得讲个双方自愿,强扭的瓜不甜呢。”
“谁说是强扭的?”周世文很不自在,正色道,“这才真正是天作之合呢。丽珠像敬重父亲一般敬重我,什么话都掏出来。她爱老雷人品好,甘愿与他白头偕老。还说只要能嫁给他,即使吃尽苦头,受尽屈辱,她这一辈子绝无怨言呢。”
“她倒真有眼力呀!”晓霞对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又是怎样说出来的,实在弄不明白,只觉得心头泛起一阵酸溜溜的味道。她意识到,自己也许来迟了一步,心中那块神圣的领地早已被人捷足先登了。但她又不甘熄灭自己的希望之火。她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于是,她带着几分轻蔑的语气与对方争论,“尽管您是一片好心,可光是陈丽珠一厢情愿还不行啊!雷妃能不买账你们又怎么办呢?”
“傻瓜才不买账!”周世文稳操胜券,说起话来自然也带几分夸张色彩,“你知道我和老雷是什么关系?用老话说,是刎颈之交哇!您这位表姐就放心好了,等着喝喜酒吧。”
黎晓霞的心头刮起了风暴,带来了倾盆大雨,把满腔热肠全浇冷了。
她未曾想到,还没有交战就败在别人的手下。悔恨、愤怒、羞愧、失望,像一锅沸腾的香油煎熬着她的心。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在此停留,只要再与妃能见面,她就无法遏止自己的感情,准会在人前失态,甚至会扑上去撕打他。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周世文因为忙着接待病人,并没有留意这个失意女人的举止。
回到城里,她连续三天不开门做买卖,连续三天不生火做饭,眼光定定地盯着屋顶。只这么三天,她像害了一场大病,脸上掉了两片肉,左邻右舍见了都大为震惊。
时间是最好的冷却剂。黎晓霞慢慢地开始自问,这是怎么啦?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糊涂了?那么艰难的日子单枪匹马都闯过来了,而今身上没有绳索,脖子上去掉了钢刀,怎么反而这么小气,这般鼠目寸光?难道离开了男人就无法生活了么?笑话!我这一辈子都不结婚,混出个样子来让世人看看。
她重新把店门打开,洒扫门庭,收拾店面,整理地摊货架,将档口整饰得齐齐楚楚,又开始做买卖了。说也奇怪,她似乎运交华盖,这间小店突然兴旺起来,光顾的客人多,成交率也高。繁忙中,她暂把几天来乱麻堆似的心事抛到脑后去了。
这天,她刚打开店门准备摆卖,便有客人光临。她赶忙堆起笑脸热情招呼,“大姐,要买什么吗?”
“您是晓霞姐吧?”客人避而不谈买卖的事,却直呼其名,“我有要紧的事情来找您。”
晓霞这才开始经意地端详客人。好标致的姑娘啊!她衣着素雅,淡茄花色的裤子,雪白的乔其纱衬衣,左襟上绣着一朵白线提花,脱俗得像云中走下来的仙姬。她那容貌也美得令人惊叹。因为越看越美,让人觉得她还有很多潜在的美尚未显露出来。媚月似的双眉,如今还带着薄薄的倦意,鹅蛋形的瓜子脸略欠血色,那文静而又线条流畅的两片嘴唇也稍嫌苍白。
如果把这些缺陷的地方都弥补上,她的照片准可以给健美杂志做封面了。
她显然还处在康复期中,身体见得单薄纤弱,甚至给人风前弱柳的感觉。
然而,愈是这样,愈带异样的魅力。
晓霞是个反应灵敏的人,她脑筋只稍微转了转,便判断出来者是陈丽珠。恰似云层里降下狂飙,刚刚归于平静的心海,顿时又掀起万丈狂涛。
奇怪得很,陈丽珠与她前世无怨,今生无仇,而且还是第一次见面。但她一见到陈丽珠就像浑身着了火。尽管努力克制自己,出言到底不逊:“来做买卖,金钱交易,会有什么要紧的事?”
陈丽珠对受到冷遇全不理会,一心只惦记着那“要紧的事情”,开门见山地告诉晓霞:“妃能哥被关起来了,您知道么?”
仿佛心窝挨了一拳,晓霞全身一震。但她绝不愿意让眼前的情敌窥透自己的心灵,强装镇定,冷冷地说:“他被关起来关我什么事,何劳你特意来报讯?”
“妃能哥是不让我告诉您的。他说,让您知道了一定心酸、着急,说不定还要为他奔走。他说,绝不让您受累。”丽珠说得很有感情,眼眶里转着泪水,嗓子也有点哽咽,“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应该来告诉您。”
晓霞听她亲昵地左一个“妃能哥”,右一个“妃能哥”,就像耳朵灌进了水,全身不舒坦,但听着那番在理熨贴的话,感情被打动了,心底泛起一片苦涩。但她依然摆出一副木然的样子:“行啦,这件事情算我已经知道了。”
“您不想多知道一点么?”丽珠反而取得了主动权,追问了一句,语调带着点儿冷气。
晓霞心里十分矛盾,一时找不出话来回答。
丽珠从妃能那里已经知道了他和晓霞之间的关系,摸透了她此时的心情,知道她表面无动于衷,实际内心极不平静。歇了一会儿,丽珠忽然把话锋一转:“妃能哥的估计果然没错,您当真隔着门缝把人看扁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晓霞既吃惊,又愠怒。
丽珠完全占据了主动的位置,居高临下地说:“对一个男人,只有真正理解他,才谈得上爱他。你真正理解妃能哥了么?为了使三角坡的人生了病有医有药,他求自己的朋友到那里去开诊所;周医生到了三角坡人生地不熟,没有人信得过他,刚好碰上我这个剩半条命的倒霉人。妃能哥对自己的朋友坚信不疑,断然揭了征医榜。他一心一意把我治好,让周医生显露本事,半丝儿杂念也不存在。可你,却硬说他看上了我。人家三番五次上门来您都不搭理,你,你对得起他么?”
晓霞将信将疑,冷静地听着。
“您不必多疑,我可以扒开肚皮让您看看,我的五脏六腑是透明的。
不瞒您,我喜欢他,周医生告诉您的都是事实,这话我也当着他的面表白过。可是,我不幸,无法赢得他那颗心。他告诉我,他的心已经给了您啦!”
晓霞听得入了迷,生怕她把话说完了,拉来一把方凳,对丽珠说:“您坐坐嘛。”
“不,我绝不纠缠不欢迎我的人。”丽珠看也没有看凳子一眼,就这么和晓霞面对面站着说:“不过,我先得把话说完,说完我立即就走。人在落难的时候,最需要安慰和温暖,如今妃能哥为了众人披枷带锁,您就这么无关痛痒吗?到后来,您可别后悔!”
丽珠把话说完,果真抽身就走。晓霞抢前一步把她拽住:“阿珠,你别走!你一来就东一锤西一棒,叫我半夜吃黄瓜不知头尾,怎么表态呀!我刚刚理出点头绪,你得把事情讲个明白才是嘛。”有道是粗人也有细心处,晓霞这个弯子倒是拐得很顺当。丽珠见她已经回心转意,便也顺水推舟,继续留下。晓霞把打开的店门又扣上,停业接待丽珠。
“阿珠,不用愁。”听她说完原委之后,晓霞给丽珠鼓气,“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看透了,谁锁的最后还得谁来开,不信你等着瞧吧。”她往抽屉里抓起一把钞票塞给丽珠,叮嘱道:“多买点好吃的东西去探望妃能,全靠你了。”
“不,应该您去。”丽珠要把钱塞还晓霞。
“阿珠,往后咱们是亲姐妹,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晓霞的身上又洋溢出一股丈夫气。“反正你已经去探望过了,由头到尾一个人省点口舌。
多去一个人,保准多一层是非。”
“可是,妃能哥想念您呀!”丽珠一双单纯清澈的眸子凝视着晓霞。
“这我心知肚明。”晓霞强忍着心头的酸楚,由衷地说:“你告诉妃能,我垒好番薯壅,选好最香最甜的番薯,等他回来。”
丽珠只听懂一半,怔怔地望着这位大姐姐。
“去吧。”晓霞催促道:“我也该走了。”
“您去哪里?”丽珠困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