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叫郭三仔,是在别人的引带下到金龙飞家去打桌球的。金龙飞开始只是按钟头收费,待大家上了瘾无法停手的时候,他就教人家赌博,二十元一盘,由他和赢方平分。赢了钱的想赢得更多,输了的死命想赢回来,一帮年轻人便像掉进烂泥堆里,越陷越深,越挣扎越不能自拔。
听了金龙飞的丑行,雷妃能按捺不住怒火。自从这家伙搬到三角坡来,这里的水渐渐被搅浑了。也不知道他自恃什么,说话的口气特别冲,似乎谁也奈何他不得。如果当真管他不着,三角坡岂不遭殃?洪传忠那样的左撇子必定又以先知先觉者的姿态出现,道貌岸然地发表高论,“三角坡都是些什么人?不出问题才怪呢?”想到这里,雷妃能心中激愤不已,就像有闪电霹雳在那里搏击。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把郭三仔安排在牛车店的一间偏房里,叮嘱一名治安队员照顾好,自己立即去找其余几位管理委员商量。
分析了金龙飞的一桩桩倒行逆施,委员们无不气愤万分,一致认为,三角坡要长治久安,就要狠狠煞住歪风邪气,要真正煞住歪风邪气,就得堵塞它的来源。按照乡规民约,金龙飞的桌球室必须查封,他本人要向群众检讨,交纳罚款,在取得群众谅解之后才能继续居留。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走漏风声,管委会决定立即动手。他们分头把治安队员找齐,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和布置了任务,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金龙飞堵在门口,横眉立目,恶狠狠地咆哮:“你们谁敢上,老子武功气功一齐使,死了不偿命!”
他这一吼,果然生效。大家都晓得他卖过膏药,摆过武档,懂得拳术,很多人不敢上前,有些还作好后退的准备。
妃能瞪了金龙飞一眼,冷笑两声,平淡地对他说:“我不懂武术,也不懂气功,还有身后这些人,你敢打就打吧。”说着领头向前逼进,后边的人也壮了胆,呼啸着推进。金龙飞纵有看家本事也施展不得,眼巴巴看着治安队搜了屋子,封了房门,拆了球桌。他奈何众人不得,但气焰半点未减,跳着脚骂:“你做初一,我还十五,咱们走着瞧。”
打赢这一仗,三角坡的子民们第一次显示出自己在这世界上存在的价值,心里充满当家做主的自豪。雷妃能是整个行动的组织者,自然更能领略胜利的喜悦。当他把一切办完,回头走问他的蒲织品收购站的时候,心里忽然浮起一种浓重的神秘感。他意想不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办完这么一桩大事,事先也未曾意识到是什么力量在鼓动着自己,去挫败这么一个盛气凌人的对手。
走到收购站,他还满怀兴奋。进得门来,却像掉进冰窟里,一颗火热的心,一下子冷透了。合伙开收购站的两个朋友埋怨妃能多管闲事,只顾在外头跑颠,站里的事情顾得少,使他们受累。妃能耐心解释,说明社会治安与各家各户的关系,他们不仅不听,反而吵得更凶,还以退股相要挟。
“什么患难之交,我算看透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使三个人都大为诧异。她悠然自得地走过来,从容不迫地对妃能说:“妃能,别理他,退掉倒干脆,跟我到城里去做生意。”
看来她已来到多时,刚才那一幕肯定也看到了,丝毫用不着解释。
“晓霞,你怎么不告诉一声就来了?”妃能快步迎上前,竟立时将烦恼全丢到脑后。
晓霞笑着说:“来给你秀才报个喜呀!落实办批下来了,我平反了,钱也赔回来了。秀才爷,你这支笔杆还真是个宝呢。”
“哪里的话。”妃能总是经不起别人称赞,脸上当即潮热,“没有现时的政策,笔杆子再行也无济于事。”
“那当然啦。”晓霞旁若无人,大大咧咧地和妃能谈开了,“其实,有政策还不行,还得闹。你老老实实,他们就拖着不办,你一边等着吧。这一回呀,靠你,也靠我,真正是文武相济。”说到得意处,晓霞手舞足蹈。
“走,到我好友周世文家去。礼尚往来,今天我得好好招待招待你。”
妃能当真把刚才与伙计的矛盾忘到了爪哇国,仿佛眼前的天地只属于他和晓霞,一把拉起她往门外走。
刚刚来到街上,便碰到从牛车店匆匆赶来的一个治安队员。那队员报告说,“老雷,郭三仔的父母都来了,你去看看怎么办好。”
“好,我这就去。”妃能把那个队员打发走了,叫他告诉郭三仔的父母等他去谈话。他把晓霞带到周世文的医疗站,请他关照关照,然后对晓霞说:“对不起,待我办完这桩急事,马上回来陪你。”
“你去吧,我又不是三岁娃娃,丢不了的。”晓霞爽朗地挥挥手,打发妃能出门。
妃能边走边回头,看见她满眼秋波依闾而望,目送自己远去。他的心头,又涌起一阵柔情蜜意。
§§§第六章:运河夜话
近些天来,三角坡出现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升平气象。治安队封了金龙飞的赌馆,街上的人都扬眉吐气。一时间,鸡鸣狗盗之类的坏事绝了迹。
人们不管是外出营生,还是居家养息,都不再忧心忡忡。
从今晚开始,地区雷剧团来三角坡演戏,这在三角坡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雷州半岛老百姓对雷剧喜爱的程度,是超过任何地方剧种的基本观众的。当讨论如何使用对金龙飞的罚款时,几乎是众口一词:演三晚雷剧,而且要请最好的剧团。
今晚“开台”,按照惯例,先演一出《六国封相》。这出戏的作用在于展览演员阵容,场面热闹,观众也受到渲染,情绪高涨,像过年一样高兴。
正本戏是《柳毅传书》。妃能向来不喜欢看古装戏,他悄悄地离开剧场,信步走向运河边。今夜的月色特别好,路两旁桉树光洁的叶子好比镀上一层水银。前面就是运河了,汩汩的流水声不断传来,在妃能的心头引起阵阵共振。农民放开手脚,从唯一依靠土地养育到兼营工商,形成一股新的经济浪潮,冲击着一成不变的经济模式。正像这运河的流水一样势不可当,滚滚向前。三角坡这座新兴的集镇,正是顺应历史潮流。作为创始人,他有责任管好它,把它建设好,不然就是历史的罪人。妃能感到自己双肩的担子不轻,多么需要一个贴心的人来分担。
人的感情是无法描摹的,就算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也无法揭示其中的奥秘。每当他独自活动的时候,晓霞的音容笑貌就在他的眼前浮现。
如果说县城邂逅,仅仅是勾起沉沦的记忆的话,那么,他现在已经觉得生活中不能缺少她了。他也曾想到她的缺点,她的确太野了,天不怕,地不怕,他担心她这样下去会闯祸。但是,他又拿自己和晓霞作个比较,发现自己所欠缺的,正是晓霞的胆识、能力和韧性,倘若能将两个人的长处合在一起,不正好是文武相济么?还可以说是刚柔相济,相辅相成呢。
可是,现实与愿望总是有距离的。现在,他俩之间就像做梦一样,打破的镜子刚刚拼拢,又碰碎了。
那天,他把郭三仔的事情处理完毕,立即到周世文的临时诊所去找晓霞。但那里连她的影子也没有。妃能急忙跑回收购站去找,也扑了空。他急了,沿着三角坡两条街道挨家逐户地问遍了,仍然不见她的形迹。他又踅回周世文的土屋里,追问他:“老周,我的亲戚呢?”
自从把陈丽珠的病治好,周世文的名声大振,冷落的门庭顿时变成了闹市,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赶来访医求药。眼下,就有几个病号排着队等候诊断。周世文忙得不可开交,只淡淡地回答他:“刚才正好没有人看病,她在和我说话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
“她向你说了些什么吗?”妃能有点焦虑。
“除了打听一下你的情况,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呃,请张开口,让我看看咽喉。”周世文敷衍两句,又聚精会神看他的病人。
妃能思忖:晓霞也许是看见自己忙,怕在这儿碍手碍脚,先回城里去了。第二天,他赶进城里向她道歉,晓霞一反常态,对他十分客气,使他明显地感觉到二人之间产生了隔膜。第二次去看她,她居然推说要进货,关门下逐客令。妃能本来希望同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自己的苦恼、希冀和对未来的构想,但是在晓霞用礼节性的客套构筑起来的防线面前,一切都化为乌有。
孤独感像两块厚铁板夹迫着他的胸膛,使他感到气闷。他快步跨上运河堤,迎着从河上吹来的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才又舒畅了些。
晓霞为什么突然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呢?连日来他冥思苦想,却总也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街上男女老少娱乐升平,他在人前也竭力装出欢天喜地的模样,暗地里却充满着失意和惆怅,思绪就像堤下的流水一样回旋、悠长。
“妃能哥!”一个柔弱的声音怯生生地呼唤着他。他掉过头去,借着溶溶的月色,看见一个娉婷的倩影,正向他款款移来。
“丽珠,你……”妃能从声音里辨认出来者是谁,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妃能哥,这么好看的戏你不看,一个人躲到这里来,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吧?”丽珠关切地询问,语调既甜润,又温和。
“不是的。”妃能慌忙掩饰,“我这个人不喜欢热闹,所以独自到这里来走走。”
“你骗我。”姑娘这么大胆地跟他说话,这还是第一次。她顿了顿,自顾说下去:“您一定是想家了,想孩子了。”
妃能无言以对。这姑娘真聪明,把人家的心思都摸透了。他们默默地相对而望,妃能把她打量了一番。站在他面前的陈丽珠,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相比,已经判若二人。这使他更加佩服周世文那起死回生的医术——人才难得啊!三角坡要发展,一定要云揽各种各样的人才——周世文一个月时间就治愈这么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简直是个神话的。目前,丽珠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但月光掩盖了她苍白的脸色,只勾勒出她窈窕的体型,显得楚楚动人。
丽珠也在打量着他。妃能虽谈不上魁梧,但洒脱干练,显得英姿勃勃。
正所谓男人三十一枝花!她最喜欢看他脸部的侧影,那有棱有角的线条,显示着刚毅和坚强。她在三角坡治病,亲眼看到妃能如何为了众人操劳,亲耳听到人们像谈论圣人那样称赞他的才华和见识。在她的眼中,他正是一朵花,多么需要一个护花者分担他的烦恼和忧虑,分享他的快慰和欢乐啊!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已经把这看作是自己责无旁贷的义务。尽管自己还在别人的护理之下,也时常留意着妃能的一颦一笑。刚才妃能悄悄地离开剧场,自然逃脱不过她的眼光。她甚至把这偶然的发现当作天赐良机,她要抓住这个机会和他单独见面,向他倾吐自己的心曲。良久,她鼓足勇气问:“妃能哥,周医生都对您说了吗?”
虽然早有准备,但妃能仍然有点慌乱。十天前,周世文曾经告诉过他,丽珠的父亲陈祖德为了感谢救女之恩,有将女儿许配妃能的意思。因为三角坡的人还不了解妃能和晓霞的关系,妃能不想公开自己内心的秘密,对着周世文只是表白自己配不上丽珠,一味推辞。想不到周世文误解了妃能的意思,把他的推辞当作不好意思。因此,妃能越是推辞,周世文就越是急于撮合这段姻缘,叫妃能骑虎难下。现在,丽珠这么一问,他只得撒谎了,佯装不知道:“什么事呀!他不曾对我说过呢。”
丽珠似乎预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不去追问根源,干脆自己挑明:“就是咱们的婚事呗。”
妃能故作惊讶,急忙反问道:“这怎么行呢?我比你大一个属相还不止呢。”
丽珠却满不在乎:“这有什么呢?别说大一个属相,丈夫比妻子大二十岁,三十岁的都不少呢。”
“不行,不行。”妃能坚辞不允,“你要知道,我儿子都快上学了,你当他姐姐还差不多。”
“我不在乎!”丽珠显得很固执。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实在无法相信一个女子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而表现出来的坚定和勇敢。丽珠说:“我会像你那样爱他,我可以终生不生育,倾注全部心血抚养他。”
“这怎么可以呢?”丽珠越是为了他,妃能就越是不安。由于激动,他声音变得哽咽喑哑,“我不值得你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就是值得,就是值得!”丽珠气急败坏地嚷着,“我这条生命是你捡回来的,我的一切为什么不可以属于你呢?为什么不可以?”
妃能还有何话可说呢?譬如两军对峙,他已经被对手逼到了江边,现在只有背水一战了。他定了定神,壮了壮胆子,操着平静的口吻对丽珠说:
“丽珠,我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怀疑你的真诚,更不是因为我有什么顾虑。事到如今,我只好如实地告诉你了,我的心,已经给了另一个女人了。”
“我不听,我不信,你骗人!”陈丽珠急得想哭,“你的心给了谁?为什么她不来找你?”
没有办法,妃能只得把自己与晓霞的关系一五一十地数给她听了。听完之后,丽珠像断了水的鲜花,瞬时间蔫了。过了一忽儿,她忽然又来了劲,像刚才那样连声叫喊:“你撒谎,你骗人,我不信……”甚至挥起拳头打妃能,简直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妃能怕她经受不住刺激,重新把身体搞垮,心里焦急,却又束手无策。
就在这个时候,剧场突然闹腾起来,阵阵喧嚷传到运河边,扩音器传出一阵急促的呼唤:“雷妃能同志,你在哪里,请即到后台,有事找你……”
妃能和丽珠一愣,方才的争执打上了个句号。丽珠像肚子里投下一包镇静剂,冷静下来。两颗心被另外一根绳子悬空吊起。
§§§第七章:剧场风波
戏演到第四场,剧情逐渐接近高潮,观众的情绪也全都陶醉在演员创造出来的艺术境界中。两三万人的剧场鸦雀无声,台上演员的唱腔和道白,通过扬声器,不折不扣地传达给观众。这效果是城市中豪华剧院所无法比拟的。加上周围都是茂密的桉树林,夜风轻柔,空气就像洗滤过一般清新,这更是城市剧场不可能具备的优越性。
忽然,一阵粗劣的汽车引擎声搅乱了剧场的安宁。汽车由于拐弯,射灯的两道光柱从人群中扫过,照得人目眩,很多人赶快抬起手来遮挡。
“他妈的,哪个司机这么缺德!”人群中响起一片骂声。可是,大家都以为这是载人来看戏的汽车,便不多加理会,剧场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那辆汽车绕到舞台后面;示威似的加大油门,发狂般吼叫了一阵,又暴躁地响了几声喇叭;这才熄火停下来。
现在是后台最闲静的时刻,一切演出事务均已安排得有条不紊,即将出场的演员在酝酿感情,暂时没有戏份的演员,有些在小声聊天,有些在闭目养神,简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清幽世界。
突然,闯进四个风尘仆仆的人,前面一个小青年,穿一身蓝灰色工作服,上面溅着片片油渍,一看便知是刚才那辆盛气凌人的解放牌汽车的司机。其余三个人,一个穿便服,干部模样,两个穿警服,一个二十四五岁,一个四十五六岁,跟在那干部的身后。
剧团的人员意识到可能是出了问题,一齐把视线集中到那四个人的身上。
“你们谁是团长!”穿便服的干部昂首发问,眼睛并没有看着任何人。他五十出头,本是中等个儿,但因为发了福,仍然给人矮墩墩的感觉,胖头大脸,油光满面,头发理得短短的,向上怒指着,显得颇为威严。
“你有什么事咯?”几个演职员不约而同地反问了一句。剧团的演员一年四季在外头闯荡,什么场面都经历过,自然不会大惊小怪。
看见这么多人爱理不理的,年轻的民警看不顺眼,便挺身而出,带着不无炫耀的语气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公社的洪书记,找你们团长说话呢。”
“哦,是洪书记来了,请坐,请坐。”团长走过来接风,但见来人没有落座的意思,便恭谦地询问:“洪书记光临,有什么指示么?”
“请你们立即停演。”洪书记命令道。
“停演?”团长愕然,“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