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丽霞获得决赛权了!”满头大汗的林之声莽莽撞撞地冲进门。把这桩新闻劈头盖脑地朝着妻子叩过来。
妻子的心头泛起一阵怪味,却装出受了感染的高兴模样,嘴里挤出一句多余的问活:“真的?”
“真的!”林之声正儿八经地回答,“你把活路安排好,晚上咱俩一道进城看去。”说完,抬起右手用袖套狠劲一抹,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又耸了耸双肩,埋下头去就势在肩尖上揩了揩双颊,扭头撞出门去,只留下一串擂鼓似的脚步声。他全副身心扑在那一千二百亩承包的甘蔗地上,水、土、肥、管理,样样操心,一天到晚坐不安稳,吃不甘香。望着他那被太阳烤得黧黑油亮的脸膛和日见隆起的颧骨,妻子可真心疼他呢。可是,他对丽霞表现出来的那股热乎劲头,又使她像肠胃不适消化不良,内心有说不清的烦躁。
她从来没有预料到与丈夫的爱情会发生危机。这个出生在县城的青年妇女,名叫周晓云,她舍弃了城镇优越的生活条件和只要耐心等待总会遇到的招工机会,毅然投身村野,实践自己在热恋中的誓言。这在眼下,特别是当着林之正成为腰缠万贯的甘蔗专业户之后,已不属于新鲜的事情了。
然而,在那天天叫嚷“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而实际上把人分成十类九等的“火红的年代”,尤其对于身上浸泽着“新生资产阶级分子”血统的林之声来说,实属没齿难忘的恩德,就是结草衔环也无法报答。
就算把这些撇开,假如没有她周晓云的最初支持,林之声能够起步么?
没有她周晓云作为贤内助,他能将这份不薄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么?论感情、理智、客观、主观,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们之间都不存在不稳定的因素。
然而,眼下却明摆着许多事实,使晓云再也不能高枕无忧了。
在招聘工人的时候,林之声提出“能歌善舞者从优”,晓云的心一度为之颤抖:种地是苦差事,需要的是气力,能歌善舞顶屁用,能使甘蔗增产么?但晓云转念一想:之声念高中的时候就酷爱音乐,尤其喜欢作曲。假如不是因为父亲不甘贫穷,田头地角开荒种养,被划为“新生资产阶级分子”,致使政审不合格的话,他早该读完音乐学院,说不定已成为小有名气的作曲家了呢。于是,她赞同了丈夫制定的这条优先录用的条件。不然,便不会把那个张丽霞招聘来,平添这许多的烦恼。
林之声当真被那死妹子迷住了,这秘密直至上个月晓云才发觉。开春以来连续大旱,灌水保苗成了甘蔗园长期的主活。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潜水泵坏了,把专业户小两口急得火烧眉毛一般,双双扑进城去购买。意想不到抗旱任务紧迫,潜水泵一时脱销。林之声带着周晓云逐家商店查询,急出一身冷汗。正在蒙头转向之时,林之声忽然对晓云说:“你回家去等我,我去去就来。”
“你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哇?”晓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之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习惯地耸肩膀揩双颊,指着墙上张贴的一张海报,坦然一笑,说:“我去给丽霞报个名。”
又是为那个死妹子!之声匆匆离去之后,晓云才看清那是县文化馆举办青年歌手大奖赛的广告,已经被太阳晒得变了颜色,有点斑斑驳驳了。
在这种情势下,还那么死心眼为那个小妖精办事,晓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就说刚才吧,一闻说丽霞获得了决赛权,就像他自己得了奖那么得意。她从电视上看过歌手大赛,凡参加决赛的都有个奖。县里大概也是一样吧。之声还要今晚和她一道进城去看呢。看什么?去给那个小妖精捧场是真。想得满周到哇!她忽然想到,张丽霞年轻、貌美、能歌善舞,和自己相比,不知道胜过多少倍。危机感霎时占据了心房,她禁不住一阵慌乱。
突突突!晓云还来不及细想。之声已驾着摩托车闯进院子里,朝屋子里高声嚷道:“晓云,搞妥了没有?走哇!”
“不是说无论如何下午要翻完三号蔗地的蔗畦吗,怎么撂下来就走呢?”晓云从屋里走出,问话中不无气恼的滋味。之声却全然没有理会,乐呵呵地告诉妻子:“谁说撂下来啦?一说晚上进城看丽霞决赛,后生们的劲头全上足了,三号蔗地的活路全做通了。”
晓云虽说肚子里有怨气,却又不能不感到惊奇。开春以来大旱,不少人担心甘蔗失收。专业户破产付不起佣金,有好几个大户的雇工纷纷开了小差,留下来的也无精打采。林之声家的情况却与众不同——蔗区搭起一溜工棚,夜晚灯光明晃晃的,不是唱歌,就是跳舞,把村里的年轻人都吸引到那里去了,简直成了农村青年文化宫。林之声请的工人没有一个退场,而且白天干活个个生龙活虎似的。看起来,张丽霞的作用是最最不容忽视的。那时节,她当真还佩服过丈夫提出的优先录用能歌善舞者的决策呢。
可是,他后来做得太过分了,对张丽霞太偏心了,在火烧眉毛之时,还有那份闲心思为丽霞报名不算,后来竟越做越离谱了——为了比赛能获奖,准假让她进城找老师进行声乐训练,不仅工资照领,连学费也帮她交了。
那天之声开摩托车送她进城,形双影对,那个妖精还死不要脸,抓着人家男人的肩膀不放呢。晓云看在眼里,虽然没有找之声吵闹,却总像肉里扎了一根刺,老大的不舒服。现时,丈夫竟明目张胆地要大家给张丽霞捧场。
说实在的,她周晓云不情愿。
可是,这件事情又富有极大的诱惑力,使她无法抗拒。说穿了,就是要看个究竟,看你林之声能捣鼓出什么花样来,况且女儿在外婆家上学,快一个月没见面了,也好顺带去看看她。于是,晓云不再说什么,草草收拾一下,把门锁牢,便随之声一道出发了。
待晓云坐好,之声猛踩起动臂,油门往后一旋,引擎便均匀而响脆地轰鸣,正要挂档上路,之声却忽然熄了火,扭头对后座的晓云说:“你先下来,有件事情得商量商量。”
晓云已经习惯了,林之声说话办事总是开水烫脚一般,一想到就说,一说了就做,眼下准又是脑子里跳出什么鬼点子了。果然,林之声对她说:
“我想在国庆节拿出点钱来,赞助文化馆搞一次青年歌手比赛,把范围扩大到邻近三个县。咱们是甘蔗专业户,干的是甜蜜的事业,奖杯就叫‘甜蜜杯’怎么样?”
晓云脸一沉,问道:“那得给多少钱?”
林之声仰脸答道:“顶多五千元吧。”
见丈夫说得那么轻巧,晓云心里辨不清是什么滋味。五千元自然心疼,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使她气愤的是丈夫对那个张丽霞居然那么死心,为了能使她出人头地,竟要花这么大的本钱,还要动员邻近三个县的红男绿女来为她作陪衬。晓云气恼得直想捶自己的心口。好大一会儿,她才掷出一句话:“我看你呀,是快活忘了日子啦!”
林之声一愣,又习惯地耸耸双肩,用肩尖揩揩双颊,承接着妻子的话说:“谁不想过得快活点呢?只不过要看怎么个快活就是了。比如说我们家吧,吃的、穿的、住的、花的都不愁了,这就算最快活了么?要是这样,早两年就做到了,何必还这么辛苦呢?”
晓云隐隐地觉察到丈大手头松了,想的事情也多了,只听刚才那番话吧,就明显流露出不知足。好危险啊!作为妻子,有责任给他敲警钟。于是,便摆开认真理论的架势,对之声说:“你有什么不快活就摊开来说,别捂在心里嘛。”
林之声的回答有点文不对题,他说:“我有过很不快活的时候,这你知道。但那些都已经过去,现在是该想想别人的时候了。会唱的人放声去唱,会跳的人尽情去跳,有本事的人尽量发挥,这才叫快活呀!”
丈夫的话没有哪一句没有道埋,可晓云觉得他拐了这么多个弯,总还是想给张丽霞捧场找理由,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不好受。因此,对林之声提出来的问题,她索性缄口不语。林之声虽然不是“妻管严”患者,但向来不会把意志强加给妻子,见晓云情绪不对劲,只好将方才那在热势头上的话题暂时冷藏起来:“这事情以后再说吧。上车!坐好!”
一阵轰鸣,双缸铃木驰过新修的水泥街道,消失在村头……
十名歌手参加决赛,张丽霞抓到最后的号码,好不容易才轮到她上场。
这位农村姑娘还真能压轴,一出场就给人四壁生辉的感觉。大概是指导老师的专心设计吧,她扬长避短,不穿时髦的洋裙子,不挂珠翠不簪花,却穿一件翠绿滚边长裤、粉红高领大襟衫,套上一件黑色天鹅绒腰兜;长辫子上扎着鲜亮的红绸蝴蝶结,显得脱俗而又朴素,立即缩短了与观众的距离。还没有张嘴,已经博得一阵掌声。
台下,林之声笑得嘴咧咧的,不断地用肩尖揩着双颊。邻座的晓云看在眼里。越发感觉不舒服。
丽霞捧着麦克风,定了定神,先向观众作自我介绍:“我是农村妹仔,而且是给专业户当雇工的。唱得不好,请大家包涵。我能到这里来唱歌,首先得感谢我的老板。是他给我报了名,准我的假,工资照发。”
观众厅里爆发出一阵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这掌声,也许是赞扬这位女歌手,也许是赞扬她的老板慧眼识宝。周晓云心里却在骂:“这死丫头还真会溜须拍马。难怪之声被她弄得晕头转向呢。”
每个参赛歌手唱两首歌。丽霞开头唱的是当前比较流行的通俗歌曲《两地情》,唱得珠圆玉润,声情并茂。周晓云听到四座都在啧啧惊叹,有个从外表上看很有身分的人还脱口赞扬道:“真是禾秆盖珍珠啊!”一曲终了,掌声如翻江倒海,观众厅在沸腾。
在唱第二首歌之前,张丽霞告诉观众:“我参赛的第二首歌叫《山沟飞来了金凤凰》,是我老板写给与他并肩战斗的妻子的,希望大家喜欢。”
又是一阵掌声。周晓云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怔怔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林之声发现妻子用诧异的眼光盯着自己,便得意地耸耸肩膀,揩揩双颊,不无得意地说:“听听,提提意见。”器乐组成的乐队奏出明丽的华彩乐段,引出丽霞行云流水般的歌声:
冬天的山村没有花枝,
大街小巷过客稀。
城里的凤凰不恋荣华富贵,
飞进庄稼人的被窝里。
山沟里的笨鸟展双翅,
心随凤凰永不分离。
绿水青山任飞翔,
丽日蓝天赋新诗……
歌声落,掌声起,观众的热情达到了沸点。周晓云满腔热血在奔涌,多少自豪,多少感激,多少羞赧,多少歉疚,一齐交集在心头。如果是在家里,她一定扑到林之声的身上,或者捶个痛快,或者哭个淋漓,把心头的淤积物排除干净。
比赛结束,张丽霞得了第一名,林之声获得优秀创作奖和伯乐奖。在之声离开座位上台领奖的当儿,晓云忽然追上几步,拽住丈夫的胳膊大声嚷道:“乘这个机会,把那件事情向大家宣布了吧。”
“什么事呀?”或许是只顾得上高兴吧,之声一时醒悟不过来。
晓云急得一跺脚,声音提得更高:“你不是要搞一个‘甜蜜杯’吗?”
“对对,要搞‘甜蜜杯’!他猛抬起右手,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水,顾不得揩揩双颊,便大步流星地向舞台走去。
音响设备播放着劲歌金曲,看热闹的观众随心所欲地高谈阔论。
灯光闪耀的夜晚,洋溢着热情,充满了欢乐……
(原载《作品》198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