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闹市邂逅
他走出县委会的大门,心像猫儿扒过的麻筐,理不清头绪。
人类,这万物之灵长,尽管有七情六欲,也改变不了物的属性,虎班贝在渔村贱如脚底泥巴,进了都市的高楼深院却贵似金子。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三角坡的老百姓拿他当主心骨,仿佛没有他这块土地便会沉沦。可是,在大大小小官员的面前,他却显得那么渺小,无足轻重。
他的名字叫雷妃能——外乡人准觉得别扭,但这在雷州半岛却是再平常不过的名字。中间那个“妃”字,在雷州方言里是个语助词,相当于外乡话中的“阿”字。雷妃能要是在外地,就该叫雷阿能了。他是代表三角坡的老百姓来找县委的,却料不到会遇上这么多的麻烦。
中国人每一提起便肃然起敬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两年多了,农村的模样便与前大不相同。农民不仅吃饱肚子,时间也显得充裕了。既然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何不拿去换取一点额外的收入,以弥补土地所奉献的不足呢?于是乎,土地的赤子们尝试着就地取材,加工一些产品拿到外头去换钱。你看我,我学你,东家干开了,西家也干,东西慢慢多起来了,便要设法找门路。用行家的话说,便是商品经济发展起来,就得搞活流通渠道。
三角坡有一座公家废弃了的房子,雷妃能邀集几个朋友,合营收购站,收购当地土特产蒲包草席,然后运到外地推销。花开蜂蝶四方来,小小收购站居然带出一条街,继而形成一个小集镇。仅仅年把工夫,三角坡便人丁兴旺,百业俱昌。
羊群漫山,总得有一头领路;雁飞千里,必定要一只带头。在初兴的乡镇上,数雷妃能的文化水平高,他又是三角坡的创始人,大家更瞧得起他,什么事情都推他出面,雷妃能也自以为这是自己的责任,为首组织了一个管理委员会。三角坡是三个公社交界的地方,妃能把委员会的章程和成员的名单报给三个公社,三个公社的领异对此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妃能等不到回复,便径直找到县上去。
县只有一个,却有四套班子。县委说,行政上的事情归政府管;县府说,建立地方政权是人大的工作;人大答复道,“这是个社会问题,请政协为你们呼吁一下吧,也许问题可以解决得快一些。”政协主席回答得更妙:
“你找我们有什么用呢?你没听说过‘县委点戏,政府做戏,人大评戏,政协看戏’的顺口溜吗?要找,就应该找点戏的。”兜了老半天,又回到原地。
无可奈何,妃能只好悻悻然跨出党政机关的大门。
人的思维在大多数情势下呈跳跃的状况,妃能的脑海里忽然跳出几年前他在《诗刊》上读过的一首民歌:
幸福河里水长流,
中南海是水源头,
中间多少堰和坝,
几时流到我心头。
他在心里默诵着,这许许多多的“堰和坝”仿佛全压在他的胸口上,使他压抑得透不过气来,便决意到街上溜达溜达,散散心,然后回三角坡去。
他有个习惯,每次进城,都要给儿子小星买一样东西,与妻子离异之时,孩子还未满周岁。不知不觉,再过一个月小星就满六周岁了。妃能打算按规定学龄提早一年送儿子入学。这样,小星秋天就得上学了。这段时间操持公事,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回老家雷公山看望儿子了。虽然父母将小星视若掌上明珠,但自己毕竟应尽父亲的义务,总是记挂着孩子。上学前,该送孩子一件什么礼物呢?他沿街巡视,仔细挑选,觉得什么都需要,但又似乎什么都不尽如意。
这时节,街道两旁挂出一块块牌子,出现各式各样的商店,有些设备齐全,门面堂皇,有些则只是在大门口放上一块床板,摆卖日用百货,其中以服装摊贩为数最多。
“请问,这件儿童夹克多少钱?”走了几条街,妃能只看上这件夹克,他已暗下决心,就是价钱贵些,他也要给儿子买下。
半晌没有人回答。妃能以为是摊主没有听见,便提高嗓音问:“这件夹克多少钱?”
“那就得看谁买了。”摊主语调平板,毫无感情色彩,使人莫名其妙。
妃能瞥了她一眼,见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妇女,迅即把眼光移回他觉得称心的儿童夹克上,搭讪道:“你这位大姐说话好不稀奇。我问你价钱,还会是别人要买吗?”
“那就分文不要。”摊主回答干脆利索。
妃能愣怔住了,这女人是谁,陌路相逢,竟这么随便地开玩笑?当他再一次打量她时,当真发呆了。站在面前的,竟然是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十多年的故人。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只是上下左右地端详她,那头又粗又黑的秀发依然剪成运动装,使那股蓬勃旺盛的朝气不减当年,那脸蛋还是那样黧黑中透出鲜红,只是五官的线条比往日柔和,显得更加成熟了。妃能竭力追忆她与自己同学少年之时的情影。她和往昔相比,确实失掉了少女的秀气,却新添了少女所不具备的那雍容的风韵,妃能有点诧异:不是传说她这些年间吃了许多苦头么?为什么从她身上觉察不出丝毫风霜的痕迹,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给你儿子买的?”她首先打破了沉默,说话的习惯一点儿没改,开口就像打机关枪。
“嗯。”妃能点了点头。
“你老婆怎么不和你一起来了!”她眼光直勾勾盯住妃能。
妃能几乎是打了个冷战,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回答:“乡下人没有搭伴上街的习惯。”
女摊主还不肯甘休,口气咄咄逼人:“雷妃能,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谎?”
雷妃能心里不明白,对方肯定已经打听清楚自己家庭的境遇了。他不想让人揭自己心头的疤痕,连忙向对方打了个“再见”的手势,准备溜之大吉。
“哎,你别走!”女摊主抢前一步,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拽住妃能的肩头,“我有事要求你呢,就看你还顾不顾同学的情份了。”
妃能扭头回眸,正好碰上她火辣辣的眼光,心头一热,脚底像生了根,居然往前迈不动了。
“黎晓霞,你找我有什么用啊?”只要不提那些叫人伤感的事情,他又何尝不愿意和她多聊几句呢?
黎晓霞松开手,得意地笑着说:“你忘记啦,咱俩不是‘文武相济’么?”
一颗火星,常常引起燎原大火,一句熟悉的话语,往往勾起人们对往事无限的怀恋。
十年前,他们在同一个班里念高中。妃能是全校出了名的“小博士”,晓霞却有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除了体育一科优秀之外,别的科目都跟不上趟。亏得妃能经常帮助,才不至于过分出丑。那时候,时兴学工、学农、学军,义务劳动的指标很高。在这一方面,又亏得晓霞出力,才叫妃能免受贫宣队长的呵斥。每当妃能向晓霞道谢时,她总是大大咧咧地说:
“谢什么,你帮我,我帮你,咱们文武相济嘛。”学生时代无忧无虑,在友好的交往中,彼此增进了解,悄悄地埋下了爱情的种子。
然而,这颗种子刚刚萌发,还来不及舒根展叶就凋谢了。怨只怨农村贫穷,把他们多少美好的憧憬都化成了泡影。为了摆脱贫困,晓霞听由命运的摆布,嫁给母校的体育教师。妃能在生活的激流中搏击,与邻村大队的妇女主任成了亲。从此,彼此便断绝了联系。今日不期而遇,旧话重提,只落得遗憾和惆怅。
为了排解由于回忆而引起的难堪,妃能把话题转到晓霞方才提出的问题上:“晓霞,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呢?”
“你先要回答我肯不肯帮忙。”晓霞抱着双臂,那口气简直是在审讯。
“只要力所能及,我当然竭尽全力。”也许是受到晓霞的影响,妃能的口气变得干脆了,有点斩钉截铁的味道。
“那好。”晓霞满脸堆笑,神情显得温存,语调也柔和了,“这间铺头是我租的,我想把它打扮打扮,魅力要超过别人。你写字画画都是能手,看你的了。”
“别的事我不敢夸口,这种事情我担保不会丢脸。”妃能完全从窘态中解脱,显得轻松自如。
“拿去。”晓霞从拙屉里拿出一叠十元面额的钞票,摔在妃能的手上,“买材料用的!”
妃能惊讶地问:“哪来这么多钱?”
晓霞说:“不偷不抢不骗不借,做生意赚来的。”
妃能既羡慕又激奋,心想:把铺面搞得光鲜些,把顾客吸引过来,让晓霞赚更多的钱,这事情该做,于是,立即动手备料装修。
妃能为主,晓霞当下手,两人边干边叙旧,兴致勃勃,把劳累都忘记了。妃能问:“你怎么一个人过?”
晓霞简单地回答:“离了婚,女儿判归他,我不一个人过怎么的?”
“为什么要离婚呢?你不是待刘老师挺好么?”这情况妃能第一次知道,不由得一怔,刷着油漆的手停止不动了。
“好心遭雷打呀。”晓霞显然很伤感,但语气却很轻松,仿佛是在述说别人的遭遇,“我心疼他一个人负担我母女两个农业人口,做点小生意补贴补贴,按理他该感激我。谁料想到人家批我搞资本主义,定个投机倒把罪,我前脚刚跨进看守所的铁门,他后脚就送来离婚报告。哼,谁稀罕他,我二话没说就签了字。”
晓霞的话,在妃能心头引起强烈的共鸣。小星的妈妈,不也是在他被抓进学习班之时分道扬镳的么?难道真如俗话说的那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么?夜里,晓霞到一远房亲戚家中借宿,妃能留在小店歇息。他孤零零地躺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思前想后,思绪如麻,眼睁睁难以成眠。
高中时期在美术小组里没有白过,在妃能的彩笔下,这间小铺整个改观了,常言道:“三分美人七分妆”,经过这番整饰,店铺在整条街道上显得超群出众,顾客也远比别人的店铺多。
妃能见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便向晓霞辞行。她没有挽留,像是早有准备似的说:“好,今天的生意做到这里,下午专为你开个欢送宴会。”
妃能连忙谢绝:“不行,千万不要再破费。”
“破费什么?”晓霞手掌扇了扇,诡秘地朝妃能挤挤眼,说:“今天的宴会是打壅。”
“打壅?”妃能一听就来了精神。
“打壅”是一种炮制番薯的方法,番薯在北方叫红薯,是雷州半岛农村的主要杂粮,番薯有各种各样的吃法:烤、蒸、煮、焖,每一种吃法各具风味,但都比不上打壅番薯甘香。只是这种吃法花费的功夫多。先得用土坯垒一个小窑,用柴火把小窑的土坯烧得通红,把木炭火灰扒出来;然后把番薯投进窑中,推崩小窑,让灼热的土坯把番薯严严实实地埋了。过一炷香光景,把番薯挖出来剥皮吃,香喷喷,甜丝丝,什么糕点也比不上。
打壅,是雷州牧童的杰出发明,又是他们生活中最富有乐趣的盛事。上学校时,妃能告诉过晓霞,他最爱吃打壅番薯,亏她至今还记得。
他们一起来到城郊,你挖土坯,我垒薯窑,你捡柴草,我烧窑火,唤回了童真,忘却了烦恼。吃完酥香的出窑番薯,他们半卧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仰望蓝天白云,彼此都感到无比的开怀和爽快。
“哎,我跟你说个事。”晓霞忽然仄起身子,往妃能的身边靠,妃能赶紧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段距离。晓霞讥讽道,“怎么啦?怕我吃了你呀?”
妃能只觉得脸上热烘烘的,支吾道:“再偏僻的地方也会有人过往,让人看见可就……”
“看见又怎么样?谁要干涉,我直言告诉他:我单身,你寡佬,咱们在谈恋爱,管得着吗?”晓霞说着索性依偎在妃能怀里。妃能不想避让,在他的身前似有一个巨大的磁场,远远地超过了意识里的间离作用,他挺了挺宽大的胸膛,让晓霞靠着,喃喃地询问:“什么事,你说吧。”
晓霞抬起脸,闪烁的眼光停在妃能的脸上,良久,才吐出一句肺腑之言:“你到城里来,咱们一起做生意吧。”她往后仰卧,任由身子的重心落在身后的靠山上,就像一艘几经风浪颠簸的小船驶进和平的港湾,停靠在厚实的岸台边。妃能则好像飘到了云彩国,忽然找回了失落的梦,眼前的景物一下子变得灿烂辉煌。他伸出一只手,扶住晓霞的肩膀,另一只手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捏着。他真想大声答应她。可是,他不能。沉默了半晌,才对晓霞说,“城里是做生意的好地方,何况和你在一起,那是多少年的梦了。可是,我的命运早已经和三角坡绑在一起了。她一天不被社会承认,我就一天不离开。我倒是想你也搬到三角坡去。”
晓霞不假思索,爽脆地回答:“搬就搬,只要人家不嫌弃就行。”
“谁嫌弃你啦?”妃能浑身热血沸腾,使劲在晓霞臂膀上拧了一把,晓霞一声“哎哟”,一头撞在他心窝上。
林子里,一只登枝的喜鹊起劲地叫着……
§§§第二章:美女征医
雷妃能掏出钞票,正要挤进售票处,却被一桩新闻粘住了。
车站大门旁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醒目的告示,像磁石吸引铁屑一般揪住一束束好奇的目光:
征医启事
小女陈丽珠身患顽症,有能将其治愈者,必重金酬谢。未有妻室而又愿娶丽珠者,嫁与为妻;无此意者,愿奉赠铺面一间,决不食言。此启。
向阳路九干七号陈祖德
1982年4月15日
凡是有奇闻怪事出现的地方,都会有人自称为知情者,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千篇一律的语言,以炫耀自己的先知先觉。眼下就有一个中年汉子在演讲:“陈丽珠这个名字,可是铁锤砸铁砧,实打实的。谁不知道她是‘一百零四’呢?”他故意顿了顿,瞅瞅那一双双迷茫的眼睛,讳莫如深地发问:
“你们知道这‘一百零四’是什么意思么?”
这一发问,倒真把众人给镇住了,一张张嘴巴张得圆圆的。中年汉子清了清嗓门解释道:“后生哥们不是喜欢给漂亮的姑娘打分么?满分是一百,可陈丽珠是一百零四呀!要不是得了病,怕早就上银幕了。”听众议论纷纷。
有人说,丽珠的病要是能治好,也许还能上电影呢。那中年汉子马上反驳道:“有那么容易么?中西药方吃遍,神医巫医看遍,他舅在省城当大官,特意接她去留医也不见效。唉,流水落花,无可奈何呀!”
听众无不为之黯然。
雷妃能把钞票揣进口袋里,心中陡然翻起了波澜。寻觅多时的机会,今日居然从天而降,他心里好不激动。他默记着告示上的地址,三步并作两步去找当事人。
见到陈祖德,雷妃能问:“您女儿患的是什么病?”
陈祖德从抽屉里翻出一叠病历和处方,苦着脸回答:“哪儿都当作肾炎治,可越治越不行,眼下已经……”他哽咽住了,溢出两行老泪。
“别伤心,能治好的。”妃能安慰道,“您先领我去看一看吧。”
病人把蒙着头的浴巾揭开时,妃能的心一阵战栗,好不容易才把冲到喉咙口的一声惊叹咽回肚子里。
陈丽珠的头部,就像在水里泡肿的紫茄,苍白之中泛着淡青色。眼睛只剩一条缝,一点儿也看不到眼珠子。她的病容,比人们想象中的更可怕。
姑娘病成这个样子,妃能既为她心酸,又替她捏着一把汗——她,确实是逼近死亡线的病人了,然而,从她方才的反应来看,神志倒是很清醒。正气尚存,扶正便可除邪,听得多了,妃能便也记得一点医道。他暗自以丽珠和他熟悉的另一个病人作个比较,忖度了一阵,关切地问陈祖德:“你女儿长这么大,一直没有离开过县城吗?”
“怎么没有离开过呢?”病人的父亲痛苦地追述道,“初中毕业时刚满十四岁,上山下乡,顺雨山区插队六年,前年才批准回城呢。唉,都是我不好,人家有妈妈的……”
“爸!”病人叫一声,打断了父亲的话,把揭下来的浴巾又蒙上头去。
雷妃能打破僵局,充满信心地鼓励父女俩:“你们别发愁,我认识一位医生,保准能妙手回春。先叫人把贴出去的告示撕下来吧,再找一辆车子把病人送到三角坡,我带你们去找一个叫做周世文的医生。”
“周医生没有看过丽珠的病,肯应承么?”陈祖德忧喜掺半地问。
妃能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你的顾虑也有道理。这样吧,让我先征得他的同意你们再去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