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
上班以后,照例有个鸦雀无声的阶段。有人伏案办公。有人浏览报纸。
咚咚咚,一阵重响然而并不坚实的脚步声向秘书科全体成员宣布:主办干事田达远来也!机构调整,科长还没有委派,田达远其实行使着科长的职权。他的消息灵通,具有特殊的魅力。因此,刚一迈步进门,便被一片杂乱无章的询问所包围:“田主办,有新闻么?”
田达远卖了个关子,故意引而不发:“说出来也没有多大意思。”大家都知道这是“很有意思”的反说,更是按捺不住,异口同声地催促他,这时他才摆出一副新闻发布官的姿势,尽量压低嗓音:“我昨天总算找到小吴的‘天线’了!”这是他独具的一种本事,以最省力的方式,制造最扣人心弦的气氛。
办公室顿时议论纷纷。社会上“关系学”流行已有相当的时日,使一些人得了过敏症,某人一提拔,便会被人集中研究:“他的后台是谁?”这种世俗的偏见,近来更有所发展,单位里调进一个人,也会引起一番议论:
“他是谁的关系户?”小吴大学中文系毕业,派到秘书科当资料员,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些人却偏偏要追根寻源,下决心要解开这个“谜”。
终于,有人从他的籍贯里发现了新大陆:“哗,原来他和顶头上司方主任是同乡哩!”有人插嘴道:“不是说和丘副主任有关系么?”“不,不,是方主任的亲戚!”田达远用权威性的口吻更正道。
他首先列举出一桩事实。一天,小吴的老同学到机关找他,局里大多数人都认得此人是方主任的弟弟,有人便竖起耳朵捕捉对话。
老同学埋怨道:“盛之,你怎么不去找四哥呀?”
吴盛之回答:“日后工作中还愁见不到他?”
主任的弟弟生气了:“还等日后?你呀,也太不讲交情了!”
就这样,小吴是方主任的亲戚之说,很快就在人群中传播开了。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就是嘛,那么多大学毕业生,为啥专派他来?”
“要说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昨天的事实便是有力的佐证。”田达远一副不可置疑的神态,引起大家一致的询问:“怎么啦?”
田达运转动着那两颗会说话的眼珠子,右手食指往嘴唇上一压:“这可是个秘密……”
公园里
“我简直变成秘书科的小太阳了!”吴盛之侧过脸望望身边的恋人,尽力把那些苦涩的话说得风趣些,让她既明白自己的心境,又不至于过分心酸。
晓华似乎无动于衷,俯身捡起一颗小石子,稍一奋臂,小石子落进湖面,溅起一片闪烁的银光。其实,她的心绪比湖面跳跃的银光还要散乱,这一对青年人是在下乡插队的时候播下爱情的种子的,这种子刚刚萌芽,便双双接到回城的通知。他考进大学,她到卫生学校攻读。那期间,爱情只能像奔突的地火,藏在心头默默地燃烧。如今都走上了工作岗位,而且同在一座城市里,共同浇灌了七年之久的爱情之花,早该开花结果了。可是阴差阳错,他被派到这个顶头上司便是她的父亲的单位里,若在这个时候摊牌。必然引起误会,平添许多口舌,说他是靠裙带拉扯进来的。因此两人商定,除了书信来往,极少接触。
可是,人事关系的网络还是被牵扯上了。吴盛之总觉得有一个幽灵在身前身后转游。往往在他凝神命笔赶写材料之时,忽然有人像影子般闪到身后,喷着灼热的鼻息对他咬耳窃语:“小吴,新楼月内完工,请您向方主任反映一下我的实际困难,分给我一套。”晚饭后,他补习外语,可是一页资料还没有看完,又有人前来敲门:“小吴呀,见到方主任,烦劳您打听我女儿调到局里的事情……”不管他如何解释自己在这方面无能为力,人家硬是不肯相信:“小吴,田主办都说啦,只有拜托您才真有把握,就看您肯不肯赏脸了。”
他莫名其妙,他惶惑不安。为什么人们都把他这个刚刚踏进机关大门的小干事当成能够呼风唤雨的圣灵?经过一番冥思苦想,他只能做出这样的假想:可能是晓华一时疏忽,泄露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因此,今晚才特地约她到公园来相会,向她摸摸底。
“我看是你神经过敏!”晓华听完盛之的诉说,娇嗔地捶了捶他的肩膀,“你给同事的印象好,人家觉得你可以信赖,托你帮个忙有什么好奇怪呢?”
“你怎么知道别人对我的印象好?”盛之不以为然。
“我当然知道!”晓华告诉盛之,前几天,有个姓田的干事陪着方主任去找她爸爸。她爸爸不在家,两个人便坐下来一边等,一边拉呱。晓华躲在自己房间里听得真切,那位田干事说的净是赞扬盛之的话。晓华甜腻腻地向盛之透露:“他还对方主任说,要当你的入党介绍人呢。”
盛之不由得想起两天前田达远到他宿舍,眉飞色舞地对他说:“小吴,你要赶快争取入党,我给你当介绍人,不要再拖了!”盛之深感突然,诚恳地对他说:“我在学校里就是发展对象了。不过,我刚刚参加工作,让组织考验一段时间再说吧。”田达远却拍着胸脯许愿:“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
随后,又海阔天空地扯了一通,忽然把话锋一转:“小吴,我的提职报告半年前就呈报上去了,至今没有消息,望你在方主任跟前多美言几句,看能不能加快一点步伐……”吴盛之像咽喉里扑进一只苍蝇,直想呕吐。
盛之说:“我从他的言语和神态中感觉不到信任,相反,倒是发现了一层很厚的隔膜。”
晓华借着月光,审视着盛之严峻的脸膛,喃喃地发问:“事情当真这么复杂?”
火车上
汽笛长啸,铁轮滚滚。吴盛之左手托着腮帮,脸侧向窗外,方框里变幻着无穷的画面,似过眼烟云,却没有使他眼花缭乱。
对面有一座塑像,应该命名为《观察家》:脸上浮着高深莫测的微笑,视线盯定对方的双瞳,仿佛要透过这两片心灵的窗户,洞察他的全部奥秘。
吴盛之要去一个县搞调查,总结那里实行岗位责任制的经验。这本来是他一个人的任务,田达远平时轻易不下乡,这一回却主动出来“带班”。
吴盛之深知他不完全是从工作出发,可是,他屁股后面揣着的那架小九九打的是哪一路的数,却不甚了了。
田达远坚信自己把准了吴盛之的脉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咳,小吴,我真为你惋惜呀!”
吴盛之从沉思中醒来:“田主办,你指的是什么事情?”
“猪鼻插葱——装象!”田达远心里嘲讽对方,表面上仍装出万分关切的样子:“说出来,也没有多大意思。”又是先来一通故弄玄虚,接着才破题:“这回评先进,大家面对面,你看得一清二楚了嘛,哪一位同志不给你举双手?谁料会通不过顶头上司的关呢?你不计较,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呀!”
吴盛之坦然一笑:“我没有什么想不通的。这一回是季度评奖,而我参加工作才两个月,先决条件就不具备。何况工作还没有做好呢。”
田达远并不怀疑吴盛之的诚恳,但仍然要借题发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他凑近吴盛之,摆出一付老谋深算的姿态。他首先分析了正副主任之间的微妙关系:老主任离休后,田达远预料老丘会坐正,还有一套理论呢——如今提拔干部就像体育竞技,学历是铜牌,年轻有为是银牌,上级有人赏识才是金牌,或者说是“盾牌”,后盾的“盾”。老丘跟市委书记当过多年秘书,他不顶上去谁顶?可是,市委的任命却大出田达远所料,坐正的不是老丘,而是绰号“开荒牛”的老方。“一山难藏二虎哇!”田达远操着一副深谙世故的腔调:“说出来,也没有多大意思,别看一正一副之间配合默契,其实,彼此之间的裂缝是弥合不了的。处理你的评奖问题就是一个例证。”
先进工作者的名单上“吴盛之”三字确是被丘副主任勾掉的。个中秘密,田达远最明白不过了。正是他向老丘进了谗言:“这小家伙是方主任的亲戚,牌子硬着呢。丘主任,下棋得看准子儿,要多想几步啊!”心有灵犀一点通,在审议先进工作者名单时,丘副主任提出:“有人反映,该同志喜欢拉拉扯扯,思想意识不大好,暂时放一放吧,对年轻人要求严格一点有好处。”方主任对吴盛之的情况不甚了解,没有提出异议。田达远一向能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游刃自如,见吴盛之蹙眉皱额的,心中好不快哉!却又摆出悲天悯人的模样,慨叹道:“小吴啊,你涉世不深,太幼稚了。”
“那我应该怎么办?”吴盛之直视着这位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小上级。
田达远呷了一口茶,道:“你应该充分利用方主任这个优势。你亲近他,别人是这样看你;你不亲近他,别人也是这样看你。依我说呀,倒不如明扎明打,那才叫他们无可奈何呢。”
对于田达远的“经验之谈”,吴盛之如鲠在喉,却又不屑于与之争辩。
为了尽早让他收起那套“醒世恒言”,唯一的办法是虚以应付:“田主办,‘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今天实在深受教益。”田达远心满意足,绕了几道弯子,终于道出他此行的用意:“小吴,咱们算得上是知心朋友了,出发归去,一起上方主任家坐坐,咱们俩分工合作,我提你的入党问题,你提我的晋升要求,双管齐下,好么?”吴盛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小河旁
晓华接到医院领导的通知,到省城进修一年。吴盛之得知这个消息后,与晓华同样喜不自胜。
当晓华把喜讯告诉母亲时,母亲却给她出了一道难题:“华,二十七岁的大姑娘,不能总把妈的话当作耳旁风了。”晓华知道母亲指的是自已的终身大事,便莞尔一笑:“妈,现在还不是时候,时机一成熟,用不着您操心的。”
“你不要给我灌迷魂汤了。”中年女科长嗔了女儿一句,发胖的脸上掠过几道阴影:“大道理妈比你懂。前几年你在上学,妈连想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可现在你参加工作,可以自立了,晚婚的年龄已经超过了。”
“那也得等进修回来再说呀!”女儿搪塞道。
母亲咬住不放:“我不是叫你马上结婚。先对对话,把关系确定下来嘛!
妈帮你看好一个人……
往下说的什么,晓华完全没有装进耳朵里。此时,她心急得火烧火燎般挂电话约盛之会面。
他们来到僻静的郊外,沿着流水潺潺的小河,并肩踯躅在柳岸长堤上。
“在你上省之前,咱们结婚吧。”盛之一张嘴,更令晓华目瞪口呆,不由得停下脚步:“盛之,你是不是对我有点不放心呀?”
盛之连声否认:“你不知道,这些天来我的思想斗争多么激烈,唯恐有什么不测的风云卷到头上。”晓华的心一阵紧缩,追问道:“出什么事啦?”
待盛之将自己以攻为守的打算详细地告诉她时,她才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
最近结婚,晓华完全赞成,只是担心父母如果不赞成这门婚事,就要费很大的周折。盛之审时度势,充满信心地说:“我自以为本人的条件不至于会使他们失望,我们要自信!”晓华眨眨秀目,颔首赞同,还逗趣道:“他们还会给你‘特殊照顾’的。”盛之笑了笑,严肃而又温和地对自己的恋人说:“我决定申请到基层去工作一段时间,以实际行动谢绝一切照顾。”
餐桌边
“哧……”一瓢冷水镇住刚刚起完菜的热锅,腾起一阵蒸汽,几年来,只有在丈夫被宣布官复原职宴请他那几位患难相扶的老友时,主妇才这般卖力气。
听女儿说有了对象,做母亲的那颗心先是一沉:这丫头从来任性,凡是她认准的事儿就死着心眼去做,九头黄牛也拉不转。对象选准了还好,若是错看了人可就糟透了。母亲的责任感促使她要查个水落石出。女儿经不起追问,填表似的作了一些交代——年龄:二十八;学历:本科毕业;身高:一米七二;家庭:父母均是干部,有兄妹俩,妹妹今年已考上大学;至于长相嘛,女儿公开了对象的照片:潇洒英俊,一表人才……这一切,比她选女婿的标准还高,她像饮了一杯醇香的玫瑰红,又甜蜜,又陶醉,暗自佩服女儿的眼力过人,以骂代赞道:“你这个死丫头,藏得这么密实,连亲娘老子都瞒着……”唯一不满意的是,女儿硬是不肯披露对象的姓名和工作单位,再三追问,还是不紧不慢的一句话:“急啥?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夜里,她悄悄地把这消息告诉老头子,共同想出一个灵活而又妥善的点子:开个小宴会,名为给女儿饯行,实为举行订婚典礼。
老头子办事缜密,请来的几位客人是精心筛选过的。除了田达远等三位引为知己的部属之外,还特地给方主任送了请柬——前段时间二人有隙,诗云“相逢一笑泯恩仇”嘛。今天,老方怡然践约,这使一对老夫妇深为感动,全家喜上眉梢。
“这鬼丫头搞的什么名堂,这个时候还不见人影。”主妇抬起手腕看表,见预约的时间已到,不禁心急如焚。
“蛐……蛐……”蝉声电铃应声虫似的得意地鸣叫。“来了!”她像注射了一支兴奋剂,飞步上前去开门。
一对恋人并肩出现在面前。她从头到脚迅速地将女婿打量了一番,见他果然端庄魁伟,清秀俊逸,一阵喜悦撞击心扉,使她一下子进入丈母娘的角色,亲昵地帮他掸扫那本来一尘不染的衣衫:“快进屋,快进屋,爸爸和客人都在等着呢。”
听主妇点拨,客人迎上前去。不想这一见面,把几个人都惊呆了:“哦?
原来是你呀!”
丈母娘满头雾水:“怎么,你们早认识啦?”
田达远眼快嘴快,赶紧回答:“哎呀,岂止是认识,他是我们科的小吴嘛。”
“你就是吴盛之?”方主任如梦初醒,真想不到,他们会在这样的场合相逢。尔后,方主任兴奋万分,拉着盛之滔滔不绝:“小吴啊,怪我官僚主义,碰面都不认识,今天就请你狠狠地批评我吧。”
“这就怪了!”丈人丘副主任转脸问她一向认为是忠心耿耿的部下田达远:“老田,你不是说盛之是方主任的亲戚么?怎么互不相识呀?”
田达远就像古寓言中那个既卖矛又卖盾的江湖骗子,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抽搐着的表情肌拼凑出一副地道狼狈相。
一切都明白了,丘副主任心里叫苦不迭。都是这该死的田达远,害得自己往女婿的身上下刀子。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朝田达远重重地“哼”
了一声。
夫人是机灵人,赶快出来打圆场,众人勉强往餐桌边凑合。如果把筵席比作一场好戏,那便是吴盛之将剧情推向高潮的:“田主办对我有个吩咐,我一直没有完成,今天二位主任在,这是个好机会。田主办的提拔方案……”
“小吴,我是和你说着玩的。”田达远毕竟是个善于平衡矛盾的活动家,即使陷入绝境也能采取应急措施,逢场作戏,堵住吴盛之的口。
方主任显然意会了,一笑置之。也许是食物占据了口腔,丘副主任只含糊其词地“嗯嗯啊啊”,但在田达远的眼里,却比法官宣读判决书还要严峻。
“大家吃菜!”又是主妇出来圆场:“今天是盛之来认亲,只谈私事。”
“妈妈说得对,只谈私事。”晓华随声附和。
吴盛之停下筷子,认真而又平静地说:“现在机关要派人下基层蹲点,我报个名,希望能得到优先照顾。”
满席的筷子都停止了动作,所有的嘴巴都停止了咀嚼。全部眼光都凝聚在吴盛之的脸膛上,仿佛在研究一帧深奥的草书作品。田远达在这种场合仍然不甘寂寞,又唱起赞歌:“小吴的觉悟就是高,称得上是改革的促进派!”他是有心计的人,一句话既表扬了女婿,又讨好了丈人丈母娘。”
可惜吴盛之不喜欢吃滋补剂,他若有所思地说:“田主办过奖了……现今我跳出圈子,恐怕还会有人拼命地往里钻呢。”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仰望高远的白云蓝天,吸进一腔清新的空气。
主人和几位宾客都把脸转向窗边。头颅和颈项的外轮廓线,多像一个个圆滑的问号……
(原载《荔风》总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