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等待“宣判”
上医院,对于凌日光来说,是一件十分陌生的事情,并非由于他的身体特别强健,实在是因为只到医院去看一次病就把他搞怕了。挂号、看病、计价、付款、取药,个个环节都得排长串。医院这种低效率简直比病原菌还有害,没病看出病来,小病要折腾成大病。因此,尽管有公费医疗,他也不想沾光,有了病,宁愿自己掏钱到药店买点成药服用。
眼下,为了给女儿治病,他是什么样的苦都能吃,多大的委屈都能忍受。省城医院的规矩比县里的还多,从下面地区来的病人必须在指定的医院看病,不得“跳槽”。他初来时连连碰壁,后来在一个同乡的指点下,总算摸到了门道。
所有遇到的医生都高度重视小艾的病情,辗转介绍,省城几家治疗心血管疾病水平较高的医院都给她开了绿灯。
听别人说,凡事要行方便都要拿钱财和物质作敲门砖,来前凌日光就准备好用一笔款作为攀附名医的费用,还带了几大包家乡的土特产。来了这么多天,这些东西都未曾派上用场。切身的体会,纠正了他多年的偏见——不正之风实在令人憎恶,但平日里的街谈巷议毕竟夸张了些,有点言过其实。不是么,小艾能进几间大医院就诊,完全不走什么偏门、后门,而大夫们都是那么认真、审慎地给她检查。市一医、市四医、医学院附院这些治疗心血管疾患名传遐迩的医院,都确认小艾患的是先天性主动脉狭窄心脏病,并一致断定动手术是唯一能够治愈的治疗手段。凌日光已经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秀芹疼爱女儿,泪腺又浅,老凌怕她影响小艾的情绪,无论如何不让她跟着来省城。这样一来,减少了许多顾虑和干扰,凡事只要父女俩统一意见,马上就可以行动。不知是农村的艰苦生活把她磨炼得倔强呢,抑或是强烈的生存欲望坚定了她的意志,小艾这孩子一直以她的镇定和无畏为父亲增添着精神力量。大夫们都说,按照小艾的精神状态,肯定能与医生配合好,手术成功的希望甚大。这三个医院的医生都坦率地告诉凌日光,这种心脏手术难度极高,最好是到省人民医院去做,那里的设备好,技术强,特别是主任医生奚众望教授的学识高深,曾多次出国讲学和传技,享有很高的国际威望,可以及时处理手术中随时出现的各种复杂问题。凌日光自然听取了他们的意见。凭着三家医院的介绍,他带着小艾进了省人民医院。经过一番周密的检查,省人民医院决定给小艾动心脏手术。
“大夫,成功率到底有多高哇?”凌日光通过几天的接触,与住院医生逐渐混熟了,乘着查房,他提心吊胆地向医生打听。
这是一个出生在农村的医生,人和蔼可亲,知道老凌是教师,也很尊重他。医生收拾好血压计,把他拉出病房,走过一段楼廊,来到一个偏僻处才站定了,操着低缓的嗓音说:“凌老师,我对您说实话吧。小艾得的这种病,如果不做手术,顶多只能活三五年;如果手术做得成功,可以像正常人那样活下去。当然,做手术是上策。不过,刚才您问到成功率,这很难说,百分之三十是可以保证的。”
这种答复,老凌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但仍然按捺不住心悸,胸口怦怦直跳,两肋也像承受着巨大的压迫,有点缓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明知故问:“真有这么危险么?”
“真的!”住院医生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小艾的手术方案已定,先插心导管——就是在身体的某一个地方切开一条静脉,把一条导管沿着这条静脉插进心脏,灌入造影药剂,再通过X光,把心脏的准确影像拍摄下来,作为手术的参考资料。对了,就是和钡餐透视一样的道理,您明白了吧?”
老凌机械地点点头,又忧心忡忡地问:“心导管不难做吧?”
住院医生摇摇头,否定道:“不,很啰嗦呢。有些体质不好的病人,在做心导管的时候就把命丢了。就算做成了,那条透进导管的静脉也得作废。”
凌日光的心一阵紧缩,直觉得双唇打颤,额头和背脊一片冰凉。他慌忙掏出手绢抹了抹额头,在医生的面前掩饰一下恐惧的心理。他的心情让住院医生看出来了——其实又何须观察呢?完全可以想象出来——赶紧安慰道:“荣幸的是,主刀是奚教授,您就放心吧。等一下奚教授还要来亲自给小艾检查身体呢。”
听说由奚教授主持小艾的手术,凌日光转惊为喜。谢过医生,回到病房,把这消息告诉小艾,她得悉主刀是奚教授,信心更大,鼓励父亲道:“爸,您千万别为我担心,手术一定能成功的!”老凌听着,自然感到慰藉,但心底总禁不住冒上一阵阵的酸楚。
奚教授六十多岁,头发花白。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和眉善眼,一副玳瑁边眼镜把方脸衬托得更加端庄而温和。可以想象得出,他年轻的时候是多么英秀和俊逸。他没有半点儿大知识分子的架子,见到小艾,像慈祥的祖父,这更使小艾打消了顾虑。她根本不把上手术台当作一件履艰蹈险的事,反而像要去迷宫探胜,跃跃欲试,追问奚教授:“奚伯伯,什么时候给我动手术呀?”
奚教授一边埋头写着一张条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别急嘛,你先去作一次骨骼透视,等拿出结论后再决定动手术的时间。”
老凌和小艾就像等待“宣判”那样,吃不香,睡不好,惶惶然不可终日。反正是危险了,迟来一天反而比早来一天更叫人牵挂。
§§§第四章:意欲何为
汽车颠簸了一下,把秀芹从迷迷糊糊的半睡眠状态中震醒,只觉得两边太阳穴阵阵刺痛。昨天下午五点多钟,她接到丈夫从省城发回的电报,她什么也顾不得,立即收拾行装赶到长途汽车站。她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拼老命也要挤上开往省城的夜班车。好在天从人愿,她买到车票,六点钟启程,整整坐了一夜,浑身骨头酸痛,很不好受。更难熬的是心理上的折腾,一夜头昏脑涨,觉得时光比十几年还长。
听同车的人说,省城快到了。她往窗外望去,果然一片城廓在望,心头不由得浮起一阵惆怅。
听说省城很大,找一个地方不容易,这个老头子哟,竟放心让我一个人来。大概他老记着我当年一个姑娘家到几百里外的劳改农场去探望他,总以为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我吧?他可曾想过么?如今人老了,本事也小了,没法子和先前相比了。当初,让我陪小艾来有多好呀,可你硬是不赞成。
如今倒叫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多没味呀!不过,她不单是为这事情犯愁的。老凌在小艾入院时给她的信里,把省人民医院的地址写得一清二楚,这么大的单位,知道的人总不会少。俗话说,“路在嘴上”,边打听,边寻找,不愁摸不上门。使她忐忑不安的还是那份电报:“小艾平安无事,速来省。”意思是再明确不过了,但秀芹老怀疑丈夫是在欺骗她。如果平安无事,又何必让我来呢?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又怕把我吓坏了去不成,先拿“平安”二字做定心丸。担心、忧虑、揣测、惊怕……组成一具车轮,在她脑子里飞旋,闹得她一夜心绪纷乱不宁,虽然有高枕软座,却一夜不曾合眼。
颠簸了五百多公里,精疲力竭,头晕目眩,不得不眯上双眼,强迫自己养神片刻。省城到达了,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呢?就好比她下车之后随着人流拥向出站口一样,前面是啥样子她全然茫无所知。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妈妈……”有人这样呼喊,但秀芹的心头没有回声。
“妈妈……”又是一声呼喊,她注意到了,这声音多么像她的女儿小艾。她停下脚步。
“妈妈……”声音近了,她抬起凝滞的目光循着声音寻去。
“咣……”仿佛是上帝的十个指头同时一齐按到她生命的键盘上,使她每一根心弦都剧烈地震动,发出一个强大的和弦,连她的躯体也受到摇撼,摇摇晃晃的,好一会儿才站稳了。
“小艾,妈的心肝啊!”秀芹怀疑自己是在梦里,把女儿从头到脚细细地看了一遍,真是她的生女,没短胳膊没少腿,当真平安无事呢。站在小艾背后的是她的父亲,她正望着秀芹笑,那笑容里有憨厚,也有几分狡黠。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秀芹迫不及待地问。
“用咱们乡间的老话说,小艾遇上贵人了。”凌日光有点得意地告诉妻子,小艾做完骨骼透视的第二天早上,奚教授来到她的病房,出人意料之外地通知她出院。
动不得手术,岂不是眼睁睁地等待死亡么?父女俩全傻了。小艾忍不住悲恸,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恳求:“奚伯伯,什么危险和痛苦我都经得住,您相信我吧,给我开刀吧。我求求您,给我开刀吧!”
奚教授却哈哈大笑,笑够了才盘问道:“小艾,你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不好?”
“好!”
“医生说你有病,你会相信?”
“我怀疑过,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科学!”
“对,要尊重科学。”奚教授对像慈祥的祖父,拍打着小艾的肩膀说:
“傻丫头,你没病,叫爸爸买车票带你回家吧。”
凌日光被弄得满头雾水,迫不及待地询问,奚教授已从一只大纸袋里拉出小艾骨骼透视的照片,对着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指点着解释道:
“正常人的这段胸椎是弯曲的,心脏的主动脉正好长在这弯子里。而小艾的情况很特殊,这段胸椎是挺直的,正好压迫着主动脉。这就是医生听诊时出现主动脉狭窄心音的原因。但这不影响供血,无损健康,照样可以结婚,可以生育,照样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哈哈……”老教授忍俊不禁,笑声给病房带来庆幸和欢乐。
“谢天谢地啰!”秀芹听完丈夫的追述,果真双手扪心,显得无限虔诚。
老凌却猛力把她拉到一边,说:“不用谢天,也不用谢地,应该感谢奚教授,感谢科学。”
“对,重重感谢。应该的,应该的。”秀芹抬起手背抹去激动的泪水,连声附和。
“你带钱来么?”丈夫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我怕万一,借了二百元来。”秀芹刚刚回答,又诧异地问:“你带那么多钱来,怎么还要钱?”
凌日光说:“咱们家碰上这么大的喜事,应该高兴,我这才叫你来一道逛一逛,总得花点钱嘛。”
秀芹仍然迷惑不解:“要这么多钱?”
老凌知道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赶紧加以说明:“我一天欠着人家的钱都不舒服,借学生的一千五百元,马上得寄还他。
秀芹点头称是。又问:“还有家里的六百呢?”
“全寄给村里办学。”老凌虽说得很平淡,但语气中显露出不可更改的执拗。
秀芹的表情不自然了,嘟嘟哝哝:“好不容易呢,白丢了?”
“怎会白丢呢?”老凌侧过脸盯住她,那眼光有点可怕,“你不是从死亡线上捡回一个女儿么?还有什么比这更值钱?”
“扁担和黄牛两码事,你别芋头薯仔一锅熟!”秀芹提高了嗓门,“你这个人从来不贪奖励,不爱表扬,一下子这么积极,到底图的什么!”
“图的什么?”丈夫把妻子的问话重复了一遍,不容置辩地回答:“就图少出几个小艾这样的差错,多出几个奚教授这样的能人!”说完,把掖下装着小艾医疗费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往上抱了抱,朝车站左前方走去,那儿耸立着省城最大的一座邮政大楼。
马路上人流涌动,为了避免一家人被冲散,秀芹赶紧挽起女儿的手臂,加快步子跟上去。
(原载《南叶》1987年总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