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前世作孽”
“天哪,前世我作了什么孽,今生你这样折腾我?我简直没法子活了……”女人听了他那句简短的答复,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站立不稳,整个身子扎向墙壁,双手乱抓,悲哀地干嚎着。
命运对她确实太不公平了,五十年代中期,那是多么值得回忆的时光啊!她燕尔新婚,正是“闺中少妇不知愁”的时候。然而,未待她乐极,却早已生悲。“右派分子”这样一个陌生的称号,带着厄运降临在她年少英俊的夫婿的头上,丈夫小学教员的职业丢掉了,被遣送回原籍务农,她的城市户口也随之被注销了。从市井姑娘到农村妇女,这在当时,该是一个何等痛苦和艰辛的历程!但是,她毫无怨言地走过来了,凭着她勤劳淳朴的品性和中国妇女美好的道德观念,于艰难竭蹶之中生儿育女,营造起一个自得其乐的家庭。
夫妻俩总以为这一生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度过了,谁料想二十多年之后,他们又像做了一场梦,一觉醒来,铺在脚下的又是一条彩色的路。丈夫的错案得以改正,还提到中学任教;她和子女恢复了城市户口,从冷僻的乡村举家搬回繁华的县城,自己虽然未安排什么工作,但她能吃苦,手艺又巧,凭借一把剪刀,一台缝纫机,收入比拿工资的小职工还可观。一家四口和睦相处,日子真像剑菜长叶节节高哇。儿子前年考上大学,女儿高中毕业后,只隔一年就争取到一个招工指标,她视这好日子如掌上明珠,常常在暗地里祝祷:“生活哟,就这样过下去吧,千万别再有什么风浪,我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偏偏是怕鬼就见鬼,女儿小艾体检时出了毛病。听诊医生说她心脏有杂音,建议她去作心电图检查。心电图的结果拿到总检医生那里,那位戴深度近视眼镜、办事一丝不苟的老医师横竖看了半天,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艾,摇摇头叹气道:“真看不出来呀!”无可奈何地在结论一栏里写下“不及格”三个字。
体检归来,小艾一头撞进母亲怀里:“完了,我这一辈子完了。”她一个劲地嚎陶大哭,眼泪把母亲的前襟打湿了一大片。那时,母亲倒是镇定自若,抚弄着小艾乌黑浓密的秀发,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背脊宽慰道:“莫急!
莫哭!招不了工咱不稀罕,有爸爸妈妈在,还轮不到我家小艾去做事呢。”
谁知道这么一来更伤了小艾的心,她哭得更辛酸更凄惨了:“一辈子让爸爸妈妈供起来,我这还算个人么?我不!我不想活了,我干脆死了……”做母亲的这才慌了手脚。女儿是她心尖上的嫩肉,是她的精神支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想活了。这世界啊,总是不让人独享幸福,总是在这里或那里加给人们一点不幸或困厄。刚刚获得的美满生活使她富于憧憬和幻想,碰上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她毫无思想准备,几乎整个人都傻了。
有道是“一样的米养千样的人”,虽然生活是共同的,但他的丈夫凌日光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起伏沉浮之中锻炼出对生活极其冷峻的目光,不会因为生活的某些突然变化而惊慌失措。尽管妻子李秀芹涕泪交流地催促他:“这可怎么办哪,你快出主意呀!”他却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俨然一尊雕塑。
对于这件事情,他还需要冷静地想一想!
总检医生不是说看不出来吗?把认识小艾的人都找来,问一问他们,有谁肯相信小艾有心脏病!这孩子打从出娘胎以来,就像一颗铁蛋。在乡下,秀芹天天早出晚归,家中无人照料,又不能背着她下地晒太阳,只好横下一条心,院门一锁,把她关在家里,爱怎么样全由她。有时小艾爬到水缸边玩水,淋得全身湿透,却从来不会着凉。小艾小艾,就像野地里的一株苦艾,缺肥缺水,照样往上蹿。如今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她不属于婷婷玉立、腰肢婀娜那种类型,而是壮壮实实,威威势势,考不上大学后,她还动过改学体育的念头。什么心脏病,简直是胡扯!
小艾体检前,一位同事曾提醒老凌,得去拜一拜体检医生,以便逢凶化吉。他甚不以为然。如今看来,问题肯定是出在这个关节上了。因为没有拜医生,不仅不能大事化小,反而无中生有了。哼,无非是利用我女儿求职心切,弄鬼作怪敲竹杠,我才不听你这一套呢。老凌决定带女儿到地区医院去体检,待证实女儿健康无事时,再找县医院的医生算账。
万万没料到,地区医院的结论和县医院一样。他的信念开始动摇了,但他仍然不服气,又带小艾到部队医院去就诊,结果丝毫无法改变:小艾患有先天性主动脉狭窄心脏病。这一回老凌相信了,但为了小艾能就业,他恳求军医道:“请您高抬贵手,让小艾安排好工作再说吧。”
军医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老凌同志,您的当务之急不是让不让小艾就业的问题,而是得尽快设法治好她的病,不然,她活不长了!”
凌日光的心头重重地一震,心绪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他几乎是用乞求的语调对军医说:“大夫,我明白了。就不就业不要紧,我养得起她。请您开个药方吧,再贵的药我也能买。”
军医却爱莫能助地摇摇头:“药物是无济于事的,只有动手术一条路。
你看看这本书吧,看完再还我。”说着打开抽屉,递给老凌一本《心脏病浅说》。
读着这本医书,他真正从理性上认识到小艾病情的严重,心头像落满寒霜,一阵又一阵地战栗。当秀芹一再追问小艾的病况时,他生怕吓坏了几十年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妻子,尽量把语调放得像春风一般轻柔:“书上说,如果不及时治疗,这种病人一般是活不长的。就算能活下来,也不能结婚、生育。”秀芹听了,好比劈头盖脑刮过来一阵十二级风暴,摇撼和轰击着她那颗慈母的心,顿时泪洒如麻,悲声大放。
母亲一哭,小艾反而心安神定了,劝慰道:“妈,您别哭,着急也没用。
大夫不是说要治么?只要能把病治好,什么苦我都能吃。”
“除了动手术,没有别的办法。”凌日光用试探的眼光望了望女儿。
小艾胸脯一挺,无所畏惧:“动手术就动手术呗,医生敢做手术,我就敢上手术台。”
女儿的话使秀芹止住了眼泪。可是,一想到动手术开膛挖肚的情景,她便如万箭穿心,肝摧肠断,怎么样也忍不住辛酸的泪水和悲怆的哭声。
§§§第二章:节外生枝
小艾的手术到底要花多少钱?谁也说不准,地区医院的医生估计:“起码要花两千块钱吧。”唉,好日子全给搅了。这几年,老凌接连提了三级工资,秀芹获准个体经营,女儿一参加工作,家中便再无吃闲饭的人,他们算真正“解放”了。夫妻俩曾私下拟定了个“逐步实现现代化”的规划。
如今,小艾的病历报告似场洪水,把家庭的设想冲得无影无踪了。为了给小艾筹集医疗费,他们连存放镍币的陶猪都鼓抖净了,拢共才六百多元,还不够估计数字的三分之一呢。
“凌老师,你的信!”传达室的老校工给他带来了福音。瑟缩在躺椅上一筹莫展的老凌像松开的弹簧蹦起,大步迎出门外。
连日来他在等待着一个学生的回信。这是他当年教小学时最宠爱的学生,如今已全县闻名。今年春天,这个学生出席县里专业户代表大会时,特地来学校寻访老凌,辞别时拉着他的手大大咧咧地说:“凌老师,生活上有啥困难您只管说,支援您个一千几百块,没问题!”当时他只笑笑,并未放在心上。唉,这一回倒让他“不幸而言中”了。犹豫再三,他顾不得面子,给那学生写了一封求援的信。老校工带来的肯定是他的回信。一束希望之光,照射在他的心坎上。
然而,他接到的却是一封不期而至的信。看着信封的落款他已犯疑,及至拆开将信读完,手臂便像被大风刮断的树枝,带着那一纸信笺掉下来。
他的心灌满铅块似的沉,双腿也像灌满铅块似的重。
“他不肯借?”秀芹见丈夫脸色难看,知道情况不妙,忙向他打听。
老凌摇摇头,缄口不语。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秀芹越不摸底越是心急,越是心急越是爱寻根问底。老凌懒得费口舌,干脆把信递给她。
这是一封油印的信函,发信单位实在郑重其事,不知道是假哪一位老先生之手呢,还是从《家礼便览》或是《尺牍举要》之类的书中寻章摘句拼凑而成,什么“礼隆教育,奖掖后进”啦,什么“素稔台端,萦怀桑梓”
啦,文绉绉酸溜溜的不好懂。尽管如此,秀芹毕竟念过初中,一知半解加上联想揣测,还是把来信的意思弄明白了:家乡父老特别重视对子弟的培养,日子富裕之后不忘扩建校舍,改善学生的学习和生活环境,掀起集资办学的热潮,希望在外工作的干部职工争当模范,率先募捐。而且还划了一条最低水平线:按村中标准,每一丁口平均捐款二十元。如此算来,凌日光一家最少得出八十元。这个数目要是在往常,算不了什么。可眼下小艾治病,手术费还凑不够,叫他们如何做得出慷慨解囊的壮举?
秀芹虽出生在城市,但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与妯娌们耳鬓厮磨,既受她们传统美德的熏陶,也学到她们逢年过节拜祖敬神的本事,脑筋已涂上很浓厚的迷信色彩。她觉得人家在这个时节来要钱索债,是个不吉利的兆头。吝啬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心头升起一团无名的火气,就手一捏,将公函揉成一团,掷出窗外,嘴上还骂了一句:“咱们救命,他们催命,真缺德!”
凌日光虽然不同秀芹一般见识,但对这集资办学一样不抱好感。他想,什么重科学啦,兴文教啦,假如政策不改变,重视科学文教,不过多出几个“反动学术权威”而已,人民的苦难更深重;学校办得再好,能给我改正、平反么?能把我从死亡的深渊里拉上来么?
别说眼下小艾要钱治病,募捐有困难,就算平安无事,家庭宽裕,也还得考虑考虑呢。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重新又仰卧在那架陈旧的躺椅上。
“凌老师,让你久等了!”门外一声粗鲁的呼唤,把屋子里沉闷的空气驱散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位冒尖的学生赶到,老凌夫妇如同注射了兴奋剂,身上恢复了活力。
学生不请自坐,抱歉道:“我到海南岛去做了一趟生意,信收到迟了,你们准骂我了吧?”用不着老师回答,他“嗤”的一声扯开提包的拉链,把一叠钞票往茶几上重重的一放,“说什么也要把小艾治好,这是一千元,不够下次追加!”
手术费的疑难迎刃而解了,凌日光夫妇俩颇感欣慰。但凝视着那叠厚厚的钞票,他们的心头却像打翻了油盐酱醋瓶,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