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怎么啦?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吓傻了。不然,为什么那么多同志说了那么多祝贺的话,他却连半句道谢也没有,直挺挺地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像一座雕塑?
不,他肯定不会被吓傻的。别看他的身体像一座凝固的冰山,心里却在翻江倒海。看,那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饱含着多少辛酸和痛苦。此刻,他一定是在回忆着那令人心碎的时刻。26年,整整26年了啊!当时,他血气方刚,意气风发,这位年轻的县长刚从农村调查归来,怀揣一卷蓝图,迫不及待地召集领导核心的成员来讨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远景规划。
然而,等待着他的却是剑拔弩张的斗争会场,落在他头上的是要在宣判自己是地方主义分子的结论书上签字。他申辩,他抗争,他拒绝在写着不实之词的结论书上签名。可是,这顶什么用?正是因为他不服罪,受处分才特别严厉。他被开除党籍,唯念其一向工作卖力,才未被降薪。然而,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成了“破屋顶下的椽子”,哪一回不是首当其冲?
悲伤把他压倒了么?不会,绝对不会!他是一条铁铮铮的硬汉子!这当儿,他虽然热泪纵横,却掩盖不住幸福的笑容,他那思想的双翼,莫不是翱翔在更遥远的年代里,去寻觅他人生中最能引为自豪的时刻?在游击队驻扎的密林中,在敌人围剿的枪炮声的间隙里,他庄严地举起紧握的右拳,在战友们不很整齐的国际歌声中,面对一块贴着纸铰的斧头镰刀的红布,发出心底的誓言。从此,他把自己看作一滴汇进瀚海的水珠,在翻腾的浪潮中获得了永恒的生命。这位年仅24岁的文科优秀大学毕业生,虽然失去高薪的聘职,失去上流社会的名声和享受,但是他坚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群中的一员;他的聪明和才智,像一颗闪烁的星星升起在广袤无际的星空,让那光芒无遮无拦地向着四面八方辐射……
他记不起自己是怎样离开会场的。离花甲之年仅差1岁,加上体质衰弱,平日里从地下走到二楼的家门口都气喘咻咻,今天怎么好像脚底生风,一口气跑尽加起来足有两公里长的四条马路,然后跨完这两段共二十三级的楼梯,既不感到胸闷,也未出现头晕,脑筋像一泓泉水,只浮动着一个意念:尽快把恢复党籍的消息告诉亲人,让全家分享这荣幸和欢乐。
像前年他恢复职务时一样,全家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向他表示祝贺。喜悦的程度当然不同,前年虽然复职,但还拖着条尾巴,大家高兴是有限度的;今天,则是尽情庆贺。老伴大概是由于泪囊特别发达的缘故,惊呆之后,扑在沙发靠背上呜呜地痛哭。儿子庆生冲着媳妇扯大嗓门:“快,弄几样好菜!”说完便拔腿出门买酒。媳妇向来为公婆办事情都是懒洋洋的,今天绕着锅台转得像一只肉陀螺。唯有上大学的女儿念念沉得住气,听父亲宣布完喜讯,只把书本拉下来,瞪大那对圆眼珠问了一声:“真的?”便又托起书本,把整个面目都遮掩住了。哥哥回来见她不帮嫂嫂的忙,顿时上了火,吆喝道:“念念,爸爸恢复党籍,是件大喜事,你怎么无动于衷?真是个冷血动物!”
念念拉下书本,毫不示弱:“他恢复党籍,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庆生轻蔑地撇撇嘴:“哼,我的大学生同志,别忘了明年要过分配关呐。”
念念不屑与哥哥辩论,又托起书本遮住面睑。这一回,倒让庆生抓住把柄。他把父母和妻子悄悄地拉到一块儿,然后指指妹妹手上的书本,屋里当即爆起一阵哄笑,连饮泣着的母亲也破涕为笑。念念被笑得莫名其妙,半晌才闹清楚原来是自己把书拿倒了。可这丫头的嘴就是不肯饶人,瞪着圆眼睛抢白哥哥:“笑啥!我就不爱听你啰嗦!”
“算了算了,别总是勺子碰锅边的。”还是靠父亲的斡旋,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围坐在餐桌边。这一顿,大家的胃口都特别好,每个人都喝了点酒,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那最引为自豪的时刻,说到那令人心碎的日子,滔滔不绝,媳妇几次用胳肘碰碰庆生,示意他发言。
庆生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打了个句号,便赶紧进言:“爸爸,你现在腰杆子硬了,也该向局里反映一下家里的困难了。”
“咱们家还有什么困难?”父亲迷惑不解。
“爸,您真是压着石板不知重啊!”媳妇迫不及待,亲自出马了,“咱们一家5口挤在这一厅两房里,多么不方便啊!”
“哦——”父亲恍然大悟,“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局里的大楼建成,我给家里多弄一套房,是不是呀?”
小两口不吭声,可那兴奋的神色已向父亲作出了肯定的同答。念念的怪脾气又犯了,呼啦啦扒完一碗饭,把碗重重一放,走进父母的卧室,带门的手劲可真不小,声音震得杯里的酒漾起一圈圈涟漪。父亲不满地说了声:“这丫头!”然后对儿子媳妇平缓地说:“你们有这个想法不奇怪,可是,爸爸没有这个权利啊!”
儿子急了:“怎么没有?你一恢复党籍,3个局长当中,论学历、论资格、论能力,谁敢和爸爸比?”
像气管里灌进烧酒,父亲被呛得几乎要窒息了,半晌才缓过气来。或许是由于长期形成的冷静性格,或许是不愿让不愉快的情绪冲淡了喜庆的气氛,或许二者兼而有之,老头子没有发怒,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庆生,爸爸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是为了能够获得优越的待遇吗?
如果是这样,当年大学毕业的时候,荣华富贵都是现成的,何必去冒那杀身灭族的风险呢!我之所以要舍弃这一切,目的是为了实现人类最崇高的信仰啊!难道你反要我颠倒过来,用这最神圣、最纯洁的信仰去换取个人所需要的一切么?”
话虽然说得那么平静,他却好像经历了一场刀光剑影的火并,浑身都在战栗,满头汗水涔涔。老伴没有参加辩论,只是默默地为丈夫端来一杯热茶和递给他一条热毛巾。儿子如坐针毡,欲言又止。还算媳妇有胆识,鼓起勇气道:“爸爸……”老头子却扬了扬瘦削的手臂打断她:“你们别说了,我现在不想别的事情,当务之急是补交26年的党费!”
“什么?”庆生和他妻子如同坐在一口大铜钟底下,让别人在铜钟上狠狠地敲了一槌似的,震得两只耳朵嗡嗡响。庆生是机灵人,心中的小九九一拨拉:妈呀!少说也得700元,用这笔款购买家具,足可以把这个不很宽敞的厅子装扮得很有气派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叫起来:“爸爸,你曾经说过,荣誉是花钱买不到的。这26个年头,你一直在背黑锅,这耻辱能用金钱洗掉吗?不要组织补贴就算便宜他们了,还交什么党费?你老也太不开窍了!”
媳妇赶忙帮腔:“爸爸,庆生说的是嘛。”
“是什么?胡扯!”老头子再也沉不住气了,骂道,“无知!愚蠢!”与儿子和媳妇长期生活在一起,常常出现各种意见分歧,他和老伴总是忍让着,生活上几乎完全听由他们安排,求大同存小异。但他完全料想不到他们的思想意识竟低下到这种地步。然而,能用三言两语向他们把道理讲清楚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他深深懊悔自己平时对他们教育太少了。
他决然宣布:“我的这个主意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儿子并未被老子的这一决定打乱阵脚,家庭的存款掌握在他们手上!
他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道:“爸爸怎么决定就怎么办吧,当我没说就是了。”说着,与妻子交换了个眼色。
“那就把存折交给我吧。”母亲虽然止住眼泪,说话仍然带着哭腔,几乎是向儿子哀求。
“哎呀,要是早说两天就好了。”媳妇沮丧着脸,装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存折里的钱,托人买彩电,订购沙发,都用光了,庆生还向厂里的工友借了债呢。”
父亲蓦地转过脸来,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那小两口,眼光像具有特别的穿透力,瞪得他俩无处遁形,直觉得从心口寒透背脊。媳妇虽然又横蛮又娇气,此时也只得低下头来躲避这陌生的眼光。庆生从小在父亲膝前长大,深知父亲的宽厚和慈祥,壮着胆子磨牙。“爸爸,这样吧,咱们两下方便,我收回刚才提出的要求,您也取消原先的打算,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当啷!”又是一声巨响。父亲还来不及对儿子发火,冷不防女儿念念拉开门从卧室里闯出来,把全家吓了一跳。
“念念,你上哪儿去?”母亲见女儿掮着个鼓鼓囊囊的大挎包,手里还拎着个塞满杂物的网篮,一副出远门的打扮,赶紧迎上去焦急地询问。
女儿不加理会,捋下小臂上的手表,漫不经心地说:“我搬到学校去住,这儿可就方便了。妈,你不是说三楼的徐丽萍很羡慕我这块表吗,给她,八折!钱,交给爸爸。”说完,深深地望了父亲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去,头也不回。老两口知道这孩子性格倔强,也不去拦她。好端端一个家庭喜宴,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就在当天下午的上班时间,父亲像往常一样来到局里。经过几个小时的缓冲,他的心情已渐渐平静下来,信步迈进秘书科,把一本崭新的党费证和一本陈旧的存款手折放在总支组织委员、秘书科长老游的面前。老游陡地站起,紧紧地握着他的双手,半晌才说出话来:“洪亮同志,党组织十分理解您的心情。这笔钱您留着,党费从本月交起吧。”
洪亮满脸不高兴:“既然组织理解我,为什么要拒绝我的要求呢?”
老游沉吟了好大一阵子,才嗫嚅地说:“中午您家庆生找过我,您家里有困难……。
这小子捷足先登,这是洪亮万万料想不到的,一腔怒火在他胸间呼呼地燃烧,然而他没有爆发,只把左手握成拳,放在心口处上上下下地摩擦着,这是犯胃疼的人常采取的临时措施。少顷,他淡淡地对老游说:“我交党费丝毫不影响家庭财政的平衡。家里的存折攥在他手心里,他大可放心。
这是我储蓄党费的专用存折,这笔钱是我20年来按月把应交的党费积存下来的。我虽然在组织上被除名,但我思想上从来不承认这个处分,没有一天忘记一个共产党员的义务。”
“洪亮同志!”老游张开双手紧紧地抓住洪亮的胳膊。多少战友情、同志爱,都浓缩到这一声神圣的称呼里!
多年的愿望实现了,当务之急也已办妥,按说可以一身轻松了。可是,他为什么还这般心事重重?任何力量都动摇不了共产党员坚定的信仰。然而,仅仅这样就够了么?子孙后代应该怎么办?此刻,儿子庆生和女儿念念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老在他眼前飘过来晃过去,把一个更为深远的问题摆到了他的眼前……
(原载1987年8月8日《南方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