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你在吃什么?”淑珍发现儿子边做作业边咂着嘴巴吃东西,便走过来追问他。小星被吓得全身一震,慌忙将食物藏进衣兜里,抵赖道:“没有哇!”
淑珍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最反对儿子吃“计划外”的零食,见小星嘴硬,更是火往外冲,她从小星的衣兜里搜出一盒巧克力,厉声追问:“哪来的?说!”
小星嗫嚅着回答:“是叔叔给钱我买的。”
“叔叔?哪一个叔叔?”淑珍觉得蹊跷。
小星不愿意透露施主的姓名。淑珍又哄又吓,好容易才弄明白钱是丈夫的胞弟、孩子的二叔海旺给的。海旺在街上碰见小星,给他零钱,并叮嘱他莫把二叔来广州的事告诉妈妈。
海旺千里迢迢来省城,不到哥哥家里投宿,难道还对往事耿耿于怀?
淑珍暗自盘算着,一阵羞愧不禁涌上心头。
事情过去四年多了。那天,淑珍见海旺携妻带女来探亲,眉头马上打了结。丈夫老家在雷州半岛的西海岸,那里又偏僻又落后。海旺更是个穷光蛋,他每来一趟,连吃带买车票,非让淑珍一家人几个月勒紧裤带不可。
如今一家子上门,能让她吃得消么?她借故找岔子同丈夫吵架,实际上是给叔子和婶娘颜色看……海旺自然听得出嫂子的弦外之音。他对淑珍说:
“大嫂,我承包鱼塘发了财,这一回全家来广州,吃的住的您都不用操心,我们已经在旅店开好房了。”
淑珍陷入被动的境地。好在她脑瓜子灵,立时以攻为守:“虽说二叔嫌我们家狭窄,要住在外面,但兄弟妯娌总得叙一叙……”
几年前的这段事,还被她丈夫的同学徐东编成小品《叔嫂之间》,在电视台反复播放。淑珍收看过这个节目,心里久久感到懊丧,暗暗怪自己眼光短浅。
海旺这次来广州,为啥又要躲着她?淑珍的胸口像堵了一团茅草。开始她曾自开自解:兴许是海旺知道哥哥出差到外省,所以不上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成理由:这不明摆着是记我的恨么?淑珍越想越觉得憋气,心头像压着一块铅。她怔了半天,忽然问小星:“你碰见二叔的时候,和他在一起的还有谁?”
小星说:“还有徐东叔叔。”
总算找到了一点线索,不然,偌大一个广州城,上哪儿去找海旺?淑珍安顿好小星,便如风如火地赶到徐东家。
“你是来找海旺吧?”徐东不愧是作家,开门便一语中的。
淑珍点头默认。作家为客人泡上一杯茶,说:“你还找他干什么?海旺已不像前两年腰缠万贯,他倒大霉了。”
淑珍一听,瞪大了一双眼睛,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
徐东说:“我这不是吓唬你。十三号台风摧毁了海旺承包那个虾场的大堤,15万元的贷款付诸东流,你看这!”说完,随手递给淑珍一份当地的报纸。
“啊!他怎么一直瞒着我们?”淑珍的心一阵战栗,长叹了一口气,“徐东,快告诉我,海旺住在哪里,我去找他。”
徐东习惯地耸耸肩,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无可奉告”的姿势。淑珍从他那揶揄不恭的眼神里,断定他在撒谎。然而,她没有追问下去,心烦意乱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大约在淑珍离开半个小时之后,海旺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来到徐东家。徐东把刚才的一幕向海旺描述了一番。海旺责怪他:“东哥,你不该把这些都告诉大嫂,让她伤心。”
“伤心?她才不会为你伤心呢。发愁倒是真的——你想,假如你又来拖累她,那如何是好?”徐东用洞察世故的眼光望着海旺,补充道,“方才还说来找你,一从我口中知道你破了产,就溜之大吉了。”
“唉!”海旺叹息着,正想往下说什么,却让徐东家的门铃声给打断了。
开门一看,是淑珍。六眼相对,海旺十分愧疚,徐东更是尴尬,而淑珍很平静,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蓝布包,对海旺说:“二叔,这是我和你哥积攒的两千元,我本来想托徐东转给你,我相信他一定知道你的落脚点。想不到你在这里,请你带回去吧。”
“大嫂……”一股暖流撞击着海旺的心扉,霎时间他的眼眶潮湿了,推却道:“您别操这份心,今年损失明年赚回来。前几天,国家又贷了15万元支持我们,海洋生物研究所也给我们撑腰。”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大叠纸:“看,这是技术合同。”
淑珍对这些似乎都不感兴趣,执意要海旺把钱收下:“国家的归国家的,我家的归我家的。这几年收入增加了,吃穿有余,我拿得出。二叔要是不肯收,就是嫌少了。”
海旺只得把钱接过来,抱歉道:“大嫂,我来了没有上您家,是因为……”
“别说了,都怪阿嫂不好。”
“大嫂,你别这么说……”
“你们都别说了,是我出的歪主意。”徐东又露出乐天派的本色,得意洋洋。
淑珍嗔怪道:“大作家,你莫隔着门缝看人哪!”
“批评得对,我对你也得来一个观念更新才好。”徐东很兴奋,“你们就看我的吧。”
果然,过了不久,电视台播出了《叔嫂之间》的续集。那晚刚好海光出差归来,一家三口收看了这个节目。海光兴致勃勃地说:“这位嫂嫂进步颇快嘛。”淑珍却撅起嘴巴反驳:“哪有这样的事,瞎编的。”
小星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难断谁是谁非。他哪里知道,爸妈是在演双簧戏呢?
(原载1987年4月24日《南方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