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在家里跟伙计们就着那蹩脚的收录机播放的乐曲来扭。时间长了觉着乏味,便想尝尝舞厅的味道。听说“五·一”节工人文化宫举行舞会,我约好一班伙计依时出席,被那位架着老花眼镜总是勾着头往上看人的办事挺认真的门卫大伯拦在门外,伸手向我们要会员证。我们没工做,哪来会员证?活见鬼!这里的舞场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无可奈何,只得退避三舍。
元旦,医学院到处张贴舞会的海报。我想,对外贴海报舞会自然对外开放,于是又兴冲冲地赶到医学院。谁料想,体育馆门口竟然戒备森严,伸手就要学生证。幸好我口袋里揣着一个,掏出来“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掌心。门卫的眼睛溜了溜,把学生证还给我,说这是中学的,这里不通行。
活见鬼!我高考名落孙山,大学会发给我学生证么!看来,这里也无容身之地。
从此,凡是这种免费的舞会我都不屑一顾。要跳舞,就到设备最豪华、档次最高的歌舞厅去。
第一次做生意,从海边运回两篓花蟹,转手赚了十几块钱。虽然蹬车来回上百里,累得全身像散了架子,但是,洗过澡,我还是大踏步上歌舞厅来。买了票,转身正欲走出售票处,迎面却有一个彪形大汉堵在那里。
看他一身华达呢中山装,我便断定他是个吃俸禄的干部,说不定还是从旁边那辆黑得发亮的小轿车里钻出来的呢。
“小伙子,什么片子?”中山装的态度挺温和,但温和中总带着居高临下的口气。显然他把我当作来买电影票的。活见鬼!我说我是来买舞票的。他问我多少钱一张,我说光门票就五块,进去至少还得花五块。“我的妈呀,啧啧!”他听了皱眉皱眼,就像得了牙疼症。
看着他那滑稽的表情。我便觉得我这张票值得——别看你屁股冒烟,这一点享受你可够不上;我进不了你的办公室,你要进歌舞厅也不容易。
谢谢父母,他们给了我这全身横生的肌肉和遍体奔突的精力。每天去拼去搏,辛苦挣来爽快花,优哉悠哉。舞会散场回家一觉睡到天亮,换回来的还是那遍体奔突的精力,什么艰难、风险我都可以奉陪到底。花几个钱算什么,福气和尊严是花钱能买得到的么?
可是,他们偏偏要我从花钱买来的座位上撵走,连我这一点点专利也要剥夺,我能答应他么?活见鬼!盛怒之下,我顾不得礼貌了,顶撞那位“厅级干部”:“你凭什么要我搬?是让给你老子,还是让给你干爹!”别看他年纪和我差不多,人却比我成熟得多,我这样挖苦,他居然还能平心静气的解释:“先生,等一会儿有几位外省的领导来舞厅考察,请您让一下座位,多谢合作。”
“不让!我花钱买的座位,你做不了主!”我把门票摔在桌子上,嗓门越讲越大。
“我们可以把钱退给你。”经理的态度也变硬了,说着把一叠钞票拍在桌子上。我可不吃他这一套,你愿意退钱,我却不愿意退票呢。什么经理不经理,反正管我不着。买票的当儿我看那几块钱像被风从树上刮下来的几片叶子;可是,票到了我的手上就不是几块钱能换走的了。此时,舞厅里闪烁的灯光,全幻变成伙计们的眼睛,一双双紧盯着我。顿时,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吱溜”一声撕开贴身口袋的拉链,将留作本钱的一叠钞票拍在桌子上,同时掷过去一句话:“几块臭钱谁稀罕!”
“你……”经理忍不住了,再也装不出斯文相了。他正待发作,斜刺里忽然走出一中年人,宽天堂,满地角,一副福相。他拍拍经理的肩膀说:
“算了,算了,搬得太清反而不好。”
我的位置终于岿然不动。一曲终了,丽丽从舞池退出,我叫了一瓶红玫瑰香槟和几样小菜,津津有味地对酌。
外省的客人鱼贯而入,在搬空了的前排落座,在这扑朔迷离的小天地里,他们睁大了扑朔迷离的眼睛。咫尺之遥,他们是否把我们当作考察的对象?天晓得。
不管他,红玫瑰香槟斟满了高脚杯,为了我这个座位,干!
§§§第三章
一个人如果活动着无精打采,就得吃兴奋剂;假如躺下来难以入睡,就得服安眠药。然而,不管是兴奋剂还是安眠药都有副作用。吃兴奋剂会引起失眠,服安眠药又使人无精打采。说实在话,状况不佳的人倒不如去跳舞,而且最好是跳迪斯科。他会使你充满活力,又令你梦寐甜蜜。现时,我尽兴而归,走向拥挤不堪的家,已觉梦魇渐渐附体,眼皮开始打沉。这个时候,只要有个枕头往后脑一靠,保证五秒钟之内你能听到鼾声。此刻,脑海里只悬浮着一个意念:赶快回家去,养精蓄锐,明天再去搏。明天不搏行么?不搏,就休想再次进舞厅,休想坐在6号桌前。
忽然有人挽住我,回头一看。是丽丽。
“你怎么不等我?”她抱怨。
我说:“没想过。”我的确没有想过。在我看来。丽丽早已圆满完成任务了,我没有再找她的必要。当然,她既然追上来了,就一起溜达溜达吧。
丽丽紧挽着我,在我耳畔呢呢喃喃,心驰神往地述说着舞场的见闻:“你留意那个穿绿绒旗袍的女人么?她那对耳环可是真金的,起码20克,配上红色的钻石,又鲜亮,又华贵……‘爆炸头’那件黑色旗袍太合身了,人家说黑色是国际流行色呢,一件旗袍,把她装扮得有型有款,实在叫人羡慕……论鞋子,还是第一个歌手穿的好,听说是进口的,那颜色又显眼又柔和,穿上这双鞋子就身价十倍……那个穿低领蝙蝠衫的女郎像什么鬼样子?不过,那条金项链可没得说了,不是富贵人家,能戴得起这么粗的金项链吗……”丽丽娓娓道来,仿佛言者无心。作为听者的我却心里明白,她在向我提示呢。反正好话不用花钱买,我便廉价批发给她:“丽丽,你要是配上这些服饰,满街人都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可我还要拜倒在你的脚下呢。”丽丽扳着我的肩膀,好像推摇篮一般撒着娇。她不仅漂亮,而且聪明,任何时候你与她谈话,尽管话题变换无穷,她也能随机应变,对答如流。说完竟拦腰搂住我,把她的体温、气息和生物电一古脑儿传导过来。我的神经中枢猛然受到撞击,全身都被震颤,脑子被弄得迷迷糊糊。
月亮像只圆盘,清辉洒在马路上,马路变成一条银色的飘带。我们却像蝙蝠一样,躲在马路旁的树影下,脚步走走停停地往前移。丽丽呢呢喃喃地述说着,我虽然昏昏沉沉,但断断续续仍然听清了她谈话的主题:钻石、旗袍、戒指、项链……我忽然打了个寒噤,仿佛吞下一副清醒剂,辨清了回家的路。
“咱们分手吧,我该回家了。”我停下脚步。
“为什么要分手呢?我今晚不回酒店去。”丽丽把头靠上我的肩膀上无限依恋地说。
我告诉她不行,我一家五口两居室,没有说悄悄话的地方。她却好像早有准备,拥着我拐向一边,甜腻腻地说:“没关系,老板在外边给我租了一个单间。”
甜言蜜语伴着温暖的躯体包裹着我,简直要将我融化了。活见鬼!为什么会产生一种意识逸出体外的感觉?据说这是人临死亡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呢,多可怕!好在只是很短暂的一刹那,旗袍、耳环、戒指、项链的影象又出现了,一惊,意识又回到躯壳里,多么可笑!我送她一件石榴裙,要换取的不过是别人倾慕甚至嫉妒的眼光,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她却误认为我是为着解除生理上的饥渴。难怪人们总认为进歌舞厅的坏人居多,少男少女在一起都是鬼混。原来,歌舞厅中确有丽丽这样的女流。也许还不只一个呢。说实在话,我从来就没有在她们身上打过什么坏主意。她们和我跳舞,我高兴,但不曾考虑过往后该如何发展关系,甚至很少打听过她们的姓名。女孩子们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不自重,除了丽丽,我接触过那么多舞伴,没有一个跳舞不规矩的。谁想揩油水,当心她们一声惊叫,舞厅保安队员的电棒那磁味可不是好尝的……算了,说那么多干什么!
现在,我需要的是安静的甜睡,明天醒来好有足够的精力重上街头去搏杀。不然,就要丧失歌舞厅中那可以属于我的位置。当然,我心灵深处也有个位置,但我宁愿空着,也不肯随便转让给别人堆放垃圾。女孩子那么重贞操,我们男孩子难道就不值钱么?我用力把胳膊挣出来,扬扬手,向丽丽说了声“拜拜!”
夜,静幽幽的,睁着无数只猜不透别人而别人也无法把它们猜透的眼睛。……
(原载《翠园》198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