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是个面容雍容,体态丰盈的中年妇人,头戴凤头钗,双耳缀着九层宝塔金镶红宝耳坠,额上勒着一条群仙祝寿绛紫抹额,上身是暗红色的五子捧寿对襟,下面是龟鹤齐龄双膝襕墨绿马面裙,口角含笑,看上去再和善不过,但是一双太过微挑的眼睛闪过的精明光芒,让她不如表面上温和无害。
而坐在她身旁的自然就是张氏,面上略略施了些薄粉,却也掩饰不住苍白的脸色。
听说刘氏不是空手而来,带了五万两的银票,也难怪宁老夫人愿意提前将张氏放出来。
宁无双心中不屑,面上却是半点不显,进了厅堂冲刘氏和张氏行礼。
张氏见到宁无双心中恨的不行,生吞了宁无双的心思都有,虽说这些日子的事情,没有宁无双的影子,但她也是在内宅争斗了这么多年的老江湖,心中又岂会相信这些事情与宁无双半点干系都没有。
现在她的两个女儿,一个被重罚,一个被逼疯,可小贱人却还完好无缺,甚至名声在外,她连面子都装不下去,当下冷了脸,眸子如带了钩子一般看了过来。
倒是刘氏态度十分的柔和,对宁无双招了招手,温言笑了起来:“长得可真好,过来给大舅母细细看看。”
宁无双眸光微闪,淡淡的应了一声,向刘氏走了过去,却在她面前的三四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又不是至亲血脉,这是礼貌的距离。
偏偏刘氏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宁无双之间的隔阂,笑着继续招手:“过来,都是自家亲人,不用如此拘束,再走近些让我瞧瞧。”说着,还对一旁的张氏笑道:“你这三丫头最近的可出风头了,惹得宣王金銮殿相护,生生将宣王殿下迷了心,成了个痴情种子,现在外头不知道多少闺阁女子已经嫉妒的揉烂帕子了。”
张氏冷冷的勾了勾唇,面色因为强忍着,有些扭曲的狰狞:“也就长了这么张脸能见人。嗯,既然你大舅母这般喜欢你,你且为大舅母递上杯茶水,看看能不能让她更喜欢你点。”这后面的话是对宁无双说得。
她的话刚落下,晴书就端了茶水撩了帘子进来,不由分说的将茶杯塞进了宁无双的手中。
这巧的!
宁无双看着笑眯眯和善的刘氏,阴森中透着扭曲兴奋的张氏,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浮现出一个略显羞涩的笑容,端着茶杯上前:“大舅母请用……”
张氏顿时面色一沉:“无双,我没教过你怎么敬茶吗?”对着一旁的晴书吩咐道:“你做个样子给三小姐看看!”
晴书恭敬的应下,屈身,弯腰成九十度,将一杯茶水递到张氏的手中。
张氏阴沉着脸,冷冷地说道:“学会了没有?若是没有学会,我就让晴书好好的教教你!”
居然将宁无双看成下人一般,这对曾经嫡出尊贵的少女来说,是天大的羞辱。
宁无双却仿佛没有感受到她的羞辱,面上的神情不变,微微一笑,端庄轻声:“大舅母请用茶!”
张氏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没听见我的话么?还是真的想跟晴书学规矩!”
宁无双笑容更盛,但眼中没有半点笑意,一片冰冷:“母亲大概一直比较忙,所以不太了解规矩,也难怪祖母要让四姨娘帮着管家了。”
一句话气的张氏直喘粗气:该死的小贱人,居然敢如此打她的脸。
刘氏一直在观察宁无双,见她到了此时也丝毫不慌张,更没有半点被威慑的恐慌,反而言辞凿凿,心里有些咋舌,还有些不安,看来身上流着戴氏血脉的女儿,一身的刚烈到底传了下去。
她忽然有些后悔刚刚答应张氏的事情了,不由得微眯了眼睛,却正如宁无双的双眼对了起来,不由得暗自抽了一口冷气。
这些年,她凭借着长袖善舞,出入官宦人家,见过的少女无数,可是却从未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冷幽幽的,如同是从寒冬中的古井冒出来的冷气,带着一股道不清说不明的幽寒,她居然有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冰镇的错觉。
刘氏有些吃不住这样冰冷的眼神,移开了视线,笑着对张氏说道:“不就是一杯茶么?三丫头年纪小不懂事,我都年纪一把了,还能跟个孩子计较。你不顾着自己,也得想想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因此气到了,还不让三丫头内疚一辈子。”
说得好像都是宁无双不懂事才惹得张氏发怒似的,更是直指若是张氏肚子有个什么闪失,都是宁无双气的。
好算盘!
宁无双像是没有听懂刘氏的暗指,面色不变,捧着茶,直着腰,就如同一棵扬天挺立的大树一般。
张氏却仿佛被点醒了,收敛脸上的怒气,竟微微一笑,出声附和道:“从小就是个只长个头不长脑的,让嫂子见笑了。”
刘氏点头理解的说道:“养马知道马性,你晓得她是个什么样就是了。”
张氏意有所指的说道:“大嫂子一向怜惜我,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还望嫂子替我多担待些。”
宁无双看着这一唱一和的姑嫂二人,心中冷笑:红口白舌的,看来张氏今儿个是要借着刘氏的手狠狠的教训她一顿。
刘氏心中暗暗一叹,晓得张氏这是要她办之前应下的事情,其实依照着张氏的本心,她并不想多为难宁无双,虽说不是出自张氏的肚子,但到底叫她一声大舅母,日后真进了宣王府,成了金尊玉贵的人儿,还能有三两分面子情,与她也是个好事。
说起来,刘氏也不能理解张氏的做法,若是宁无双是她的女儿,她虽不会金玉般的养着,但也不会如张氏这般心心念念的要除去,就算是曾经做妾又怎样,只要笑到最后的是她就行了,正经聪明的嫡母不是狠毒的除去庶女,而是让庶女给自个儿的儿女铺路,就如同她现在做的一样。
这个小姑子啊,真的给惯坏了,哪怕就是做妾,戴氏是个刚烈人,直接与宁德海恼却也不曾为难她,以至于养成这么一副不依不饶的性子。
即使刘氏心中不乐意,但还是给了张氏一个眼色表示还记得承诺,谁让小姑子是自个儿婆婆的心肝肉,又是相公的亲妹子,若是自己今儿个应下了却没办到,日后还不知怎么在婆婆和相公跟前上眼药。
而且小姑子或许是做妾出身,最大的喜好就是给人送丫头,相公房里她也不曾放过。
自己一把年纪,房内最近也算是清净,可不想再添什么妖精了。
她看了一眼端着茶杯的宁无双,含笑抬起了手,因为她来接茶盏,为了表示晚辈对长辈的恭敬,宁无双的腰就弯了下来,所以当刘氏的手轻飘飘的的扇在宁无双的脸上的时候,在身后的人看来,刘氏也只是抬手却拿那杯茶似的。
真正能看见刘氏动作的,除了当事人,就是张氏和晴书,罗妈妈,还有她的贴身大丫头。
刘氏的这巴掌,轻飘飘的的,仿佛一点儿力道都没有,甚至连她的指甲都不曾再宁无双脸上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而刘氏的脸上更是从头到尾都流淌着笑意,半点异样都没有,只怕谁见了,也不会明白刘氏此时在做着这样的事情。
这不过是一次羞辱,对张氏而言,不过是借着刘氏的手而形成的微不足道,甚至连微微出气都达不到效果的羞辱。
张氏真的不高兴了,她刚刚明明是让刘氏借机毁了宁无双的脸,怎么大嫂子的力道如此轻微,甚至跟阵风似得。
刘氏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内藏了足以让伤口无法愈合的药,她动手的时候,也真的打算毁了宁无双的脸,可对上那么一双冷漠的眼眸,她不知不觉的就生了畏惧,卸去手中的力道。
早猜到张氏要借着娘家嫂子的手教训自己,宁无双又怎么会毫无防备?在刘氏伸手的时候,她就在注意着刘氏的一举一动。
刘氏扬手的动作快,而宁无双的动作更快。
而且,做得更为的隐秘,刘氏的动作还能被别人察觉,而她的动作只有当事人才能知道。
在刘氏的手刚刚离开她的脸面的时候,宁无双的唇角一勾,脸上就浮现出别有深意的笑,借着震惊捂脸的动作,唇微微掀动了一下,无声的吐出:“脱毛鸡!”
三字一出,刘氏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起来,猛的站了起来,张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宁无双,仿佛要将她撕碎一般。
宁无双几不可见的笑了一下,人却向后一倒,手中的茶盏“哗啦”一声,摔在了地上,青瓷的碎屑蹦跶的老高。
身后的众下人循声看了过去,就见到一向雍容华贵的张家大夫人已经霍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只手还呈挥舞的姿态,胸口急剧的起伏着,脸色青红交加,显然是气得不轻。
而她们的三小姐,此时已经摔倒在地上,半张白瓷般的侧脸上已经被指甲划过一道青紫的痕迹,虽然没有见血,但在三小姐那张吹弹即破的脸蛋上实在显眼而狰狞恐怖。
一时间,客厅中的下人吓得赶紧低下头,仿佛窥视了什么不得了秘密。
张家的大夫人下手太歹毒了,居然要出手毁了三小姐的容颜,要知道女儿家的脸面最值钱,尤其是还未出嫁的,若是心思重点的说不得要去上吊了,当初五小姐可没少折腾,听说白绫都挂在了悬梁上了,还是三姨娘和五小姐母女连心,睡不着才将五小姐鬼门关拉回来。
也有心思耿直的,虽然低下头,但对刘氏不屑的很,你说你一个外家的舅母,到宁府逞什么威风,这府邸姓宁,不姓张!
就是觉得出了点气的张氏也觉得不痛快,她坐在张氏的身边,对张氏的小动作也觉得看不上眼,你说你不轻不重的弄这么一下子,算怎么回事?
要是破了,小贱人的脸毁了,够狠,也出气了,现在肿着这么一道,算什么事情。
简直太小家子气了,到底是出身不好,做点事情扭扭捏捏的,让人看不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