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归于寂静,少晗翻身下马,忍着手上的痛楚,谦和地朝麒麟施礼道:“多谢神兽相救。”
立夏惊异地上下打量着麒麟说:“这神兽长得好奇怪。”
少晗说:“呆子,麒麟是世间仁兽,睿智仁慈,常为圣人之师,你还不快谢过神兽的救命之恩。”
“哦,”立夏见他神色严肃,只好吐了吐舌头,倒也有模有样地施了一礼。
这时,一道轻缓柔和似风中飞絮的嗓音淡淡地响起:“玄危剑。”
少晗和立夏一惊,循声看去,便见阳光下,一只更加巨大的麒麟兽与一名少女悄无声息地出现。
女孩身着杜蘅色衣裙,虽是布衣荆钗,仍是亭亭玉立,微风拂过她杜蘅色的长发,阳光安宁地抚过她九华花般静美的容颜。
女孩手中握着少晗的剑,以指腹缓缓抚过冰冷的剑刃,玉雪雕琢般的脸上悲喜莫辨。
剑身在日光照耀下显得分外的晶莹夺目,剑柄之下,有几缕墨色汇聚,勾勒成了一个“玄”字,原本朴实的古剑顿时显出华贵气度。
北天尚玄,这柄剑的尊贵不言而喻。
立夏忍不住问:“喂,你是谁啊?”
女孩漠然抬眸,漫视立夏一眼,说:“你们都从北荒逃出来,但你却不是北天人,北天的灵气属水,清空回转,溟濛苍茫,而你身上的灵气沉浑浩荡、翩绵广逸,乃是属火,你应当是南天天人。”
“这你都看得出来?”立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世间万物离不开阴阳五行,雕虫小技而已,”女孩说,“南天的天人居然会被囚禁在北荒,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女孩提剑缓步走来,她的步履轻捷从容,神色也平和,但她仿佛有着古剑般的气质,行走间,微扬的衣袂似乎凌厉得足以划破空气。
她的气度凛冽,让立夏不由得有些戒备起来,问:“你……你想干什么?”少晗也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名女孩。
她的目光徘徊于立夏与少晗之间,最后落定在少晗身上。她将手中剑抬到眼前,淡淡地说:“这柄剑是一千年前水神玄冥亲手冶炼而成,传说是凝结盘古眼之灵气、玄武七宿之华光,聚归墟之水施以神力铸造而成,内蕴魂魄,质为水而利于青铜刃,变幻莫测,至清神器。水神将此剑奉与北帝颛顼陛下,北帝赐名为玄危。后玄危剑被赐予北天相国,成为历代相国所掌信物,寓意‘志虑忠纯,高穆清肃’。”
少晗闻言正犹疑不定,女孩说罢,忽然在他面前跪下,双手奉上神剑,恭谨道:“相国大人。”
少晗微微一惊说:“姑娘快请起。”
女孩闻言起身。少晗接过剑后看着她问:“姑娘仅凭玄危剑就认出我吗?”
女孩说:“相国大人高名,北天中无人不知。小女子冬至,本是共工台上的司阍凰鸟,曾在祭礼上有幸得瞻尊颜。在下微技薄名,大人想必不记得了。”
“哪里,”少晗浅笑说,“姑娘是女姮殿下的高徒,在下怎会不知?当年公共台上姑娘弹奏的一曲《六莹》,我至今仍然记得。只是那时我还年幼,不识空山凝云之境。”
冬至平静如水的脸上显出几分讶异:“没想到大人还记得。”八年前,北天举行了最后一场盛大的祭礼,那时,面前的少年还只是个七岁孩童。
少晗微微苦笑说:“姑娘还是不要叫我‘大人’了,我如今……只是流放的罪囚。”
北天的最后一名相国,继任时年仅十一岁,北天中人欣羡地称他为“小相国”,当时的玄帝长洲陛下赞他为“蓝田美玉”。北天之外的四大天界中也曾盛传“小相国”事迹。可惜,这位少年相国聪明天纵,却是未得其时。后来天帝以谋反之名攻打北天,高阳氏族死伤殆尽,北天旧臣、仙家天人,被流放的不计其数。传闻天帝帝俊原本有意收北天相国于二重天上,仍旧做相国,但他执意请命流放北荒,终生守护故土。
“的确,”冬至轻轻地颔首,仿佛赞同似的,淡淡地说:“北天已经不存在了。”她的语气风轻云淡,唯有眸光里隐含着浅浅的萧条。
“那么,请问,”冬至看着少晗问,“先生是要去生洲吗?”
少晗有些惊异地看着她:“正是,姑娘从何得知?”
“承蒙一位隐者指点,”冬至说,“他让我在这里等两位。”
少晗眸光一动,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倒是立夏恍然大悟地说:“你一定就是夫子说的接应我们的人。”
“接应倒谈不上,顺路而已。”
少晗看向冬至身旁的麒麟说:“恕我冒昧,这麒麟兽是姑娘的……”
冬至未及答言,立夏吃惊地喊:“你们看!”话音刚落,便见两只麒麟的身形越来越淡,在阳光下弥散开白色的雾气,仿佛水气蒸腾了一般,很快,两头麒麟兽都化成云雾消散开去。地面上多了两枚精巧的白玉雕饰,是一大一小两只栩栩如生的麒麟。大一些的安静闲淡地伏在地上,小一些的昂然而立,姿态从容优雅,正是方才两只麒麟消失前的姿态。
冬至的目光平和地拂过立夏不可思议的神情,和少晗略带探询的脸庞,她俯身拾起两枚玉雕说:“一位恩人所赠,曾多次救我脱困。”
黎明,天空还是暗蓝色的,光线半明半昧,远处的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的颜色。广袤的荒野上,只有三名少年在缓步前行。
两匹马都已经累得不能再跑,他们只好舍了马徒步前行。
立夏没睡足一般不住地打呵欠,冬至安静地走在前面,她沉静的背影在黎明空濛的天光下显出几分孤清。
“前面有水,”冬至凝神望着前方,忽然说。
“水!”立夏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手搭凉棚往前张望,却只看到一片荒凉的土地,“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
果然,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后,前方的荒野上浮现出了霡霂水光。少晗有些惊叹地说:“姑娘真是目力过人。”少晗曾服食过玄帝御赐的丹药,因此感官较常人敏锐,而冬至的目力之广显然远胜于他。
那是一处不大的湖泊,水质清澈,湖面在明媚的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整个湖宛如嵌在这片荒凉土地上的一枚晶莹绿玉。
湖边五六步外有一块一丈多高的巨石,上面密密匝匝地缠着好几圈粗壮的锁链,余下的部分弯弯曲曲地散落在地上,一路延伸到湖水里去,锁链的另一端淹没在湖水深处,看不出究竟有多长。
立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问,“这是拿来干什么用的?”
少晗说:“这铁索这么粗,应该是应该是用来捕杀力气凶猛的妖兽的。”
“不是吧,难道这水里有怪物?”立夏骇异地说。
“有没有怪物我不知道,”少晗淡笑,“但是在这样的荒地里,水底下通常都有射干。”
“射干是什么?”立夏问。
少晗耐心解释道:“射工亦称为蜮,是一种生活在水中的狡诈阴险的毒虫,常常含着沙子偷袭猎物,被射中的人会身重剧毒,如果沙子射中人影,也会使人生病。”
立夏气鼓鼓地说:“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我看比北荒好不到哪里去!”
少晗淡淡道:“这里曾经生灵涂炭,数不胜数的亡魂在荒地上游荡,寻不到归宿。迷失方向的魂魄在时光的流逝下,会遗忘最初的信念,渐渐变成魑魅魍魉残存于天地间。杀伐气太重的地方,有鬼魅毒物出现不奇怪。总之我们取水时尽量小心。”
立夏走到湖边,见湖水清澈平静,便放心地用手掬起了一捧水,水很清爽,入口甘甜,他掬水再饮,一口水还没吞下,他无意间看到,水中本应是他的倒影的地方,竟然浮现出了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漆黑的头发像水草一般在水中漂浮。
立夏骇得一口水喷出去,水波荡漾里,那张脸一闪就消失了,就像一条受了惊的鱼,一甩尾窜走了。
立夏慌忙逃离湖边,连声惊呼:“有鬼!水里有鬼!”
正在取水的少晗被吓了一跳,看向他问:“鬼?什么鬼?”
立夏被问得一怔,摇了摇头说:“没看清楚,好像,是个女的。”
冬至走过来,扫视湖面一周,只见湖面微澜荡漾,水色湛碧,难以看出端倪。她回过头看向地上的锁链,说:“我看,这条锁链有古怪。”说着,她伸手去拿地上的锁链。
少晗正要阻止,忽然,一支箭破空射来,掠过冬至鬓边垂下的几缕青丝,钉在锁链边上,箭羽兀自颤动。如果冬至的手再快一点,那只箭恐怕就会将她的手钉在地上。
冬至面不改色地抬眸看去,忽见一群人举着弓箭刀枪等武器朝这里冲来。那群人里领头的是一名高大魁梧的壮汉,肌肉结实,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他没有武器,但是跑起来步子极大,呼呼生风,仿佛连地都被他震动了。看他们的架势,是强盗无疑。
他们四下里将三人围住,少晗不动声色地将冬至和立夏挡在身后。
壮汉气势嚣张地走过来,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我说小弓,你小子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幸好没弄伤这小美人的脸蛋,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壮汉身边站着一个带着弓箭的手下,笑说:“老大,我的准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另一名手下笑道:“老大,今天真是好运气啊,没想到在这种破地方还能遇上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
壮汉的目光像恶狼一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冬至,冬至不动声色地往少晗身后躲了躲。
强盗头目轻蔑扫一眼少晗,说:“谅他们也逃不出我的掌心,先看看那小子死没死。”说着,他俯身拽起地上的锁链,又看一眼冬至,别有用意地笑说:“小美人,这锁链关住的东西,可不是你能碰的。”
说罢,他两手拽住锁链用力一扯,“哗啦”一声,一连串的锁链从水里抽了出来,壮汉手中又用力一抖,紧接着,锁链的另一端破水而出,一个人被锁链缠住从水里被甩了出来。那个人的身体极其柔韧,被甩在半空里,因为被锁链缠住,就像一只刚被钓出水的鱼。
被甩出来的人身手很敏捷,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落在了地上,明明落地时很稳当,但身子却还是踉跄了一下。
立夏一看,惊呼:“就是她,那个女鬼!”
“女鬼?”强盗们哈哈大笑起来。强盗头目捧腹大笑地说:“小子,你从没见过鲛人吧。这些鲛人天生就长一副勾魂摄魄的模样,比女鬼厉害多了!”
“老子头一回见到这小子也以为是个美人,”强盗头目往地上呸了一声,“谁知道是个男的,又哭不出珍珠,又不能织鲛绡,还伤了老子好几个弟兄。”
笑声渐渐平息下来,那名鲛人的双手被粗壮的锁链紧紧地铐住,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披散的长发不住地滴着水。看起来约是十五六岁年纪,身形修颀而清瘦,湿发狼狈地贴在他白皙的脸庞上,却掩不住他精致清美的秀色。他的左肩上血迹斑斑,微微躬着身,仿佛是受了重伤。
强盗头目恶狠狠地看着他,威胁道:“今天你要是再不给我哭,我就打死你,把你卖给那些工匠做蜡烛!”
鲛人少年脸色苍白,神色冷静得仿佛无动于衷,那一双眼是极深的紫棠色,幽邃得好似古井深潭。
立夏冲少晗挤挤眼,意思是这个强盗疯了吧,把别人抓住就为了让他哭?人怎么能拿来做蜡烛。
少晗无奈地耸了耸肩,意思是佩服他这种不知天高地厚,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开玩笑的乐观品质。
“你们先把他绑到石头上晒几个时辰,”强盗头目招手示意手下,“老子先和那边的小美人乐一乐,再回来抽他几百鞭子,看他老不老实。”
少晗拔出玄危对准了一步步逼近的壮汉。
强盗头目嗤笑道:“小子,就你这样还想英雄救美?拿把剑就当自己是大侠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少晗,嘲笑道:“你小子长得也是个娘们样子,不会也是鲛人吧!”
少晗羞恼地蹙起眉头,唇线抿得笔直。
一名提刀的手下走上来说:“老大,这种货色哪里用得着您出手,让兄弟们摆平他,您也好和美人快活啊。”
强盗头子点点头:“好,你上!”
强盗立即冲向少晗挥刀砍来,少晗情急之下举剑一挡,玄危剑的寒光一闪,那把刀登时断成了两半。
强盗们一惊,壮汉说:“这把剑有古怪,”他一招手叫来更多的人,“你们一起上!”
这时,忽然响起几声惨呼,强盗头子转身看去,便见两个去拽鲛人的手下都被撂倒在地,他冲剩下的人怒骂道:“愣着干什么,都给我冲上去,把他给我宰了!”
二十来名强盗一下子发狠地冲向鲛人少年,鲛人被缚住的双手一抡,锁链如灵蛇般腾起,狠狠地抽在当先一名强盗的脑袋上,将他打晕在地。二十几个人舞着刀枪棍棒轮番攻击,鲛人身负重伤,双手又被缚住,渐渐力有不逮。
另一边,少晗也被十几个人围住,他毫无章法挥剑,朝冲上来的强盗持剑刺、砍、劈、挑、削,凭着神剑之威一时抵挡住了强盗。但他毕竟不会武功,不一会儿就露出破绽,腹背受敌,十分危险。
立夏看得心惊胆战,焦急万分,正在想要不要冲上去帮忙时,冬至看向他平静地问:“你不去帮他吗?”
立夏惶恐地说:“我不会武功啊!”他看一眼正在厮杀的少晗,心下猛地一横,鼓足勇气大喊一声:“拼了!”说罢捡起一根木棍奋力冲了上去。
强盗头大喝一声:“我来!”
他的手下们尽皆散去,乘这机会,少晗冲到鲛人身边,一剑削断了他手上的铁索。
“多谢,”鲛人低声说。
话音未落,壮汉凶猛地冲了过来,他个头极大,速度竟也敏捷,一拳打出去有重达千钧之力!
鲛人的体力接近极限,立夏与少晗又几乎不堪一击。壮汉不过数招,就将他们打倒在地。
那壮汉往地上呸了一声,看着少晗和立夏讽刺道:“就这样还想充英雄,你们两个也真是绝配了!”
他打量着他们说:“看你们都是穷光蛋,身上也就那把剑有点意思。”说着,他俯身去捡掉落在地的玄危剑。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与壮汉粗壮的大手相比那只手显得很小巧,还握不住他手腕的一半。
壮汉愤怒地抬头看去,却立马又换了一副笑脸。抓住他的不是别人,而是那名沉鱼落雁的少女,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正平静地看着他。
壮汉转而伸手朝她抓去:“美人,我可没忘了你……”
冬至眸光一闪,裙摆一旋,一招极快的腿法当头落在壮汉头上,他的眼前一黑,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站定。
壮汉顿时火冒三丈,聚足了力气往冬至冲去,冬至的身形迅捷宛如兔起鹘落,凌空一跃正落在壮汉袭来的拳头上,然后侧身一脚劈中壮汉的脑门,乘着壮汉身子歪倒,她一手按在他脑袋上翻身跃到他身后。汉子连忙转身,接连挥出数拳都没有打中芒种。冬至数掌劈在壮汉穴道上,最后当胸一掌,竟将比她重数倍不止的壮汉打飞到了三丈多外,呻吟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