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痞的弟兄见状,四下里围住了冬至,他们只觉似有一道淡紫的影子在眼前掠过,一眨眼,两个人就被撂倒在了地上。一个人举着刀从背后往冬至砍去。
“小心!”立夏喊。
冬至头也不回地侧身躲过,双手掐住那人的手臂,一轮,将他摔在地上。三个人一起冲过来,冬至一手撑地,翻身躲过,顺势捡起了地上一柄刀,格挡住砍来的刀锋。
不多时,这些强盗全都倒地呻吟。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冬至,她一语不发地随手将刀扔在了地上,这个动作提醒了强盗们,他们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架着已经无法动弹的老大落荒而逃。
冬至漠然地回过身,拿起玄危剑,说:“玄危虽是上古神器,威力惊人,可惜持剑人不能施展,再强的力量也是枉然。”
虽然明知是讽刺,少晗满是青紫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淡然平和的笑意,说:“我知道,姑娘一定会出手的。”
立夏捂着被打肿的脸说:“还说呢,你那么厉害,怎么还看着我们挨打?”
冬至淡淡地说:“我只是很好奇,半分武功内力都不懂的人,竟然能逃出北荒。”
立夏哑口无言地看着她。
冬至略微沉吟道:“我只发现了一点。”
“什么?”
“你们的攻防虽然不堪一击,挨打倒是很有天赋。”
“……”
鲛人少年在硬受了强盗头领一拳后,就一直倒地不起。少晗上前探看,见他已然昏迷。少晗蹲下身细看鲛人伤势,鲛人少年的左肩上,灰蓝色的衣衫处隐隐渗出血丝,他双目紧闭,眉尖紧蹙,状甚痛苦。他的样貌和人类一般无二,唯有耳后与颈部覆有少许颜色清淡的藕灰色鳞片。
少晗唤立夏道:“取些水来。”
立夏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捡起一个刚才强盗们遗落的水囊,跑到湖边灌满了水又跑回来。少晗已经揭开了鲛人的上衫,伤势十分惨烈,身上满是血污,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几乎找不到完好的肌肤,最严重的是左肩上的伤口,像是被猛兽撕咬的伤,肩膀已经被利齿咬了个对穿,没有把整只手臂咬下来已经是万幸。伤口处黑血与脓水混合着冒出来。
立夏见了心里升起一阵恶寒。
冬至说:“此人身负重伤还有如此身手,可见他内力深厚,不是寻常人。”
“的确,这个人从东天帝都来,”少晗说,他的语气淡然,有种不易察觉的自信与肯定在里头。
冬至问:“何以见得?”
少晗一璧沉着冷静地用水清理伤口,割掉腐肉一璧说:“他左肩上的伤,应该是守护帝阍的开明兽造成的,凡是开明兽咬出的伤口,若无灵药治之,永远无法愈合。他全凭武功修为,封闭血脉才撑到现在。这里与东天所掌的凡界领土接壤,他身负重伤,走不了太远,所以应该是从东天帝都来。”
冬至恍然,轻轻颔首说:“先生高见。”
鲛人少年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很多伤口都已经化脓,再加上运功过度,结痂的伤口又重新裂开。少晗清理伤口的同时又要注意止血。当所有伤口都处理好并止住血后,少晗才微微松一口气,抬袖擦去额头上的薄汗。他从袖中取出两个分别由白石与绿石雕琢的小药瓶,先从白石药瓶里倒出一种细腻莹润的白膏,涂抹在伤口处,再用布包扎好伤口。最后,他从绿石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就着水喂入鲛人口中。从开始到结束,整整用了一个半时辰。
立夏拍着少晗的肩说:“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夫子教你的吗?”
少晗淡笑说:“巫罗先生施药救人时我在一旁看过,也就学会了一些。我这些不过是皮毛,比起寻常巫医尚且相去甚远,在巫罗先生的高超医术面前更是不值一提。”他身上的这些丹药也是巫罗所赠,其中白膏最为珍贵,这种药名为“冰灯玉露”,是中天天界锦屏山上独有的灵药,奉与轩辕氏黄帝陛下享用的珍品。此药用来疗伤具有神效,之前少晗的腕骨断裂,就是全凭“冰灯玉露”才能在一夜间复原。
他悠悠醒转的时候,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高挂夜空的一道弯月。耳边传来一个少年欣喜的声音:“你醒啦!”紧接着那人举着火把照过来,映亮了那名少年稚气的脸。
火光带着微灼的温度落在他脸上,他微微蹙了蹙眉。另一名少年走过来说:“立夏,鲛人不喜火。”
“哦,对,”立夏连忙将火把拿远了,他稍稍觉得舒服了一些。
“先生,请问怎么称呼?”这是一个轻缓婉转的少女声音,他抬眸看去,果然看到昏暗的天光下站着一名紫衣少女,她似乎一直站在边上,但他却感受不到女孩的气息。
“后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种陌生的沙哑。说完后,他倦怠不堪地闭上了双眼,再度陷入死寂般的黑暗里,周围的声音如同湍急的水流一般迅速退去。
“不好,又晕了,”立夏不知所措地看向少晗说。
少晗说:“让他休息吧,寻常人受这样重的伤至少要昏迷十天,他能这么快恢复意识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没有受伤,他的实力一定不容小觑,在这么虚弱的情况下,都一直没有现出真身。”
立夏好奇地问:“真身?什么意思?”
“就是鲛人原本的样子。”
“原本的样子,不是这样?”
少晗只好言简意赅地说:“鲛人本来生活在大海里,是有鱼尾的。”
“鱼尾?他真的是鱼啊!”立夏惊讶得合不拢嘴,“那他为什么看起来和人一样?”
“鲛人可以靠灵草丹药或者灵术变幻出双脚,很多化成人形的神兽甚至是依靠邪气的妖魔都是这样,体力不支或者生命垂危时就会现出真身。”
“那些强盗为什么要抓鲛人?真的要把他做成蜡烛吗?”
少晗想了想说:“这其实说来话长,鲛人虽然属于人族,但他们的历史其实比人族更加悠长,相传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后,力竭而逝,他的血肉神力化成了世间万物、飞禽走兽、存活在天神所创造的天地间生生不息。那时世上本没有人,只有鲛族与羽族,鲛族生活在深海,羽族徜徉于天际,后来女娲天神觉得唯有大地寂寞,于是抟土造人,人族就此出现,也就是如今的天人与凡人。人族渐渐壮大,鲛族的厄运也随之到来,鲛人善织纱,听说她们以月光作丝,以海螺成梭,织出的鲛绡纱遇水不湿,遇火不化,刀枪不入。鲛人的眼泪落下便会化成珍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很多人为了得到鲛绡和珍珠,大肆捕杀鲛人。凡人造出大船在海面上行驶,在水中放入海蜈蚣等凶兽逼出鲛人,趁鲛人浮上海面时将船驶过去,用大网捕捉鲛人,船底下还装有螺旋刀,所过之处,鲛人死伤无数,海水里被断肢残骸布满,死在水里的鲛人尸身会化成泥土渐渐沉入海底。幸存下来的鲛人会被带到岸上关养起来,被迫织鲛绡、产鲛珠,离开大海的鲛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去,他们的尸体会被熬制成膏,做成人鱼烛,这种蜡烛一旦点上就是千年不熄。”
立夏骇然道:“这么缺德的蜡烛谁会用啊?”
“唉,”少晗低叹一声,“偏偏就是有人用,不论是天界还是凡界,家财万贯的官绅贵族修建墓室地宫时,就会命工匠制造大批的人鱼烛,更有甚者,将人鱼烛当作日常照明使用。”
立夏说:“这……这也太惨……人……那个什么来着……”
“惨无人道,”见他说得太辛苦,少晗忍不住指点他。
“对,对,就是惨无人道,”立夏猛地点头,“就没有人管吗?”
少晗颔首说:“有,因为鲛人的境遇太过悲惨,死后冤魂久久不散,凡界的灵巫为此举行祭礼,上达天听,五方天帝都派仙家加以约束,并且制定法规,将鲛人归入人族,再不得滥杀。南天炎帝神农陛下,又被世人尊称为医圣,他培育出了一种灵草,鲛人服食后就可以变化出双脚,像人类一样在陆地上生活。如此一来,鲛族就不再弱小得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羽族与鲛族两类上古族群的命运十分近似,羽族也曾因为其绚烂的羽翼而遭到无端的血光之灾。”
立夏说:“这是什么世道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少晗仰首望着夜空中那道镰刀般锐利的月亮,默然不语,眸色高远疏寂。过了一会儿,他看向立夏平和地说:“明天还要赶路,你快去休息吧,我来守夜。”
立夏说:“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到时候要叫我。”
“行,”少晗点头,他抬眸看去,冬至安静地立于月夜下,目光望向不知名的地方,她站在明与暗的边缘,篝火的火光只能勉强照到她的裙摆、宽袖和肩头,其余部分,无声地隐匿在一片晦暗中。
少晗微微扬起了声音说:“冬至姑娘,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冬至闻言回过身看了看他们,缓步走来说:“不必了。”她在篝火前坐下,温暖的火光跃动着抚上她的眼角眉梢,她平淡地说:“你们都睡吧,我来守夜。”
立夏立即说:“这怎么行?守夜是很累的。”
“我和你们不一样,”冬至轻轻看了他一眼,“我原本就不是人,而且跟随……师傅修炼了一百多年,从小餐风饮露,不食五谷,存云气而养乎阴阳,纵使不眠不休也不会疲惫。”
立夏讶异地说:“不用吃饭,不用睡觉,那你不是成仙人啦!”
冬至说:“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立夏先生难道不知道灵族巫祝是人人辟谷的吗?要成为仙家又岂有这么简单。”
立夏好奇地问:“你真的是凤凰吗?那你为什么不飞……”
话还没说完,少晗连忙捂住了他的嘴,故意说:“天色已晚,你还是早点就寝吧。”然后又看向冬至微笑说:“姑娘,别理他,这家伙没见过世面,孤陋寡闻,请不要见怪。”立夏被他捂得难受,拼命去掰开他的手。
冬至漫视他们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被抓之后,仙术被废,双翼也被斩断,再也不能飞。”
她的语气清浅平淡,神色也平和,却令人无端地感到一阵伤神。立夏顿时安静了下来,少晗也松开了他的手。冬至闭了闭眼,她不想看到两名少年脸上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立夏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冬至,小心翼翼地凑到少晗身边,低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少晗睇他一眼,心说,你还知道。少晗一手把他的头推开说:“让冬至姑娘一人守夜也不好,我们还是照旧轮流吧。”
立夏睡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睡容酣然,呼吸匀称。冬至和少晗隔着篝火默然对坐,篝火燃烧间响起轻微的“劈劈啪啪”的声响,月夜下的荒野,寂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少晗往篝火里添了些柴,火焰的烟气升腾缭绕,漫过了他的眉眼。
时间在火光烟气里悄然流逝,少晗忽然轻声问:“姑娘身怀绝技,滞留在这里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我们顺路吧?”他的嗓音清和舒缓,有如风拂竹林。
冬至沉默不语,良久,少晗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听到她柔和的声音缓缓说道:“我此生,只效忠一名君主。”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仿佛答非所问,但少晗知道还有下文,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果然,冬至说:“当年北天之乱,大人原本可以全身而退,一个二重天是无上权力,一个北荒是万劫不复,大人居然选择了后者,究竟是为什么?”她的气质清冷如秋日紫菊,声音柔和婉转而冷静,说起话来就多了一股月光般泠泠的韵味。
少晗微微苦笑,正色说:“玄帝陛下的知遇之恩,终少晗一生也无法报答。”
冬至看着他,然而她眸色深远,仿佛不是在看他,而是绕过他去看被掩埋在过去的记忆,说:“女姮殿下既是我的主上又是我的恩师,虽然北天倾覆,但我仍是北天的臣子,大人没有辜负北天,就依然是北天的大人。你拔出玄危剑之时,这片荒野上就早已危机四伏,我留在这里,是为了尽臣子之责。”
少晗问:“那么到了生洲后,姑娘又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唯一剩下的,就是活下去,”冬至说,“我没什么打算,仅是为自己而活。”
少晗正要说话,这时,忽然响起立夏刚睡醒的声音:“少晗,该我了,你去睡吧。”少晗回首看去,便见立夏揉着惺忪睡眼,迷糊地说话。
少晗微微笑说:“你这小子,今晚怎么这么自觉。”
立夏坐在火堆前,努力睁大了眼睛,篝火处升腾出的热度温暖而轻柔地笼罩在他身上,困倦便恰到好处地浮了上来。
冬至静静地仰头望着月空,收回目光一看时,便见立夏像木雕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脑袋无力地耷拉着,睡容憨熟。
千米外,月夜下一只黑影扑簌簌地飞下来,落在一个宽厚的肩膀上,那人身拢楝色的交领宽摆长袍,他抬手轻抚那只熟捻地站在他肩头的鬼鸮,鸮也驯服地蹭着他的手掌。另有一名少年站在高高的巨石上,眺望着远方,他的眼睛在暗夜里发出深青色的光芒,犹如雪狼一般。少年头也不回地问:“所谓的司阍凰鸟就是驻守在宫殿的看门神兽,这些人一向深居天界宫宇之中,过着王孙贵胄一样钟鼓馔玉的生活,废尽仙术后,又有什么能耐?”
身拢长袍的男子冷冷一笑:“看门神兽可不简单,她的师傅是帝子女姮,玄帝颛顼的孙女,这位女姮殿下在神界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据传她的神力与五大辅佐神相当。”
少年说:“这名帝子我也略有耳闻,听说北天倾覆时,天帝帝俊命九天玄女调遣南天、中天的神仙天兵捉拿女姮,结果帝子女姮身怀无上神力却没有做一丝反抗,在颛顼台前自刎谢罪。”
男子的眸中闪过几分嘲讽之色,说:“天地间的至尊——帝俊,自然有他的手段,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确高妙。”他看向少年说,“我送你一句忠告,但凡称得上神仙帝子这四字的,绝不会是你在凡界看到的这些王孙贵族,酒囊饭袋,他们必然拥有凡人妖族难以想象的力量。”
少年耸了耸肩说:“我知道,否则他们怎么能够执掌天下。祝家先生,你说话越来越有我哥的味道了。”他话锋一转,问:“所以神人的徒弟也必然非比寻常?”
男子说:“被神选中,本来就不同寻常,而且这只凰鸟看守的可是五千年前罪神共工留下的宫殿——公共台。”
“公共台?”少年看向他,好奇地问:“此殿与上古邪神共工有关?”
“是,据传此殿由共工以神术一手建造,其中机关巧术,精妙玄通,蕴藏着共工亲手铸造的上古神器。因是罪神宫殿,寓意不详,此殿无人居住,玄帝颛顼命天家十年一度的大祭礼在公共台举行,意指镇住共工神力,驱散邪神怨气。被挑选看守公共台的人,必然是天家绝顶高手。而且,你真以为她深居宫殿,不知世事?天界虽然没有妖魔鬼怪,但觊觎共工神力的天人仙家,灵族巫祝绝不在少数,但共工台何曾传出过被人闯入的消息?这些天人神兽总是一副飘逸高洁的样子,实际上,他们的手中早就沾满鲜血。”
篝火边,在火光照耀下拉长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游移而来,覆盖在三名熟睡的少年身上,杀手不约而同地手举长刀,利刃朝少年的脖颈处劈下!忽然,三道锁链如灵蛇窜来,空中传来铁器相击的清脆声音,电光火石间,杀手猝不及防,手中武器俱被锁链舔去、夺走。一转眼,三柄刀又如飞矢般射来,杀手们一惊之下,连忙倒跃出数丈。三柄刀突突连声插入他们方才落脚的土地。
空中跃下一名少女,她左手上拖着一长串粗壮的锁链,右手持一柄青铜刀。她的目光似流霜一般扫过面前的杀手。
当先一名杀手惊异道:“你怎么……”这些杀手生有人形,而脖颈之上却是形态不一的犬首,诡怖至极,分明是妖兽环狗。
冬至平静地说:“我没有走,只是你们利欲熏心,看不到我。”
少晗睡眠很浅,早被惊醒,连忙唤起立夏退至一边。
其中双手持巨斧的环狗低声对同伴说:“这个女人是司阍凰鸟,不可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