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儿?”良久,从焉朔嘴中蹦出来了两个字,虽然声音很低,却无法掩盖其中的情怀。
娄玥原本转动的手指猛的停住了,眼眶也红了,顿了片刻,猛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跪在焉朔的身前,声音有些呜咽地低声喊道:“师父伯伯。”
焉朔彻底呆住了,半靠在躺椅上,呆呆地看着跪在身前的娄玥,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就是已经死去的娄陽。可是娄氏一族是被当今王上以卖国之罪满门抄斩的,焉朔又实在想不出,娄玥这个立于朝堂之上统帅三军的大将军有什么理由来冒充一个‘罪臣之子’!更何况,这个称呼,这句‘凤凰不栖梧桐’也只有娄陽方能说出口!但是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
阵阵微风拂过,两人却谁都没有动,娄玥就这样跪在地上,而焉朔依旧半靠在躺椅上,两人就这样四目相视,不知过了多久,焉朔似乎是回过神来了,身子前倾,一手紧紧地抓住娄玥的手,娄玥本就消瘦,手也格外瘦长。
“你当真是娄陽?”焉朔依旧不敢相信,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娄玥,仿佛想要把他看穿似的。
娄玥轻轻点了点头,缓声说道:“正是罪臣之子,娄陽!”
听到娄玥说‘罪臣’二字,焉朔握住娄玥的手猛地一颤。
焉朔站了起来,一把将娄玥扶了起来,双手婆娑地抚摸着娄玥的额头,眼中满是泪花,不停地点头,满脸慈爱的神情,喃喃自语道:“我的陽儿,竟然长这么大了,先前,你还只有这么高,”焉朔说着就用手比划着,“现在已经这么高个了。”
娄玥一听鼻头一酸,眼眶一热,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可是还是强忍了下来,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五年了,什么都变了。”
焉朔原本抚摸着娄玥额头的手,停了下来,脸上的欢喜之情也被悲伤所取代,一阵风吹过,焉朔竟有些踉跄。娄玥扶着焉朔躺回了靠椅上。可是焉朔的眼睛却再未从娄玥的身上再移开过了。
“陽儿,”焉朔拉着娄玥的手,亲昵地称呼道。
每当娄玥听到这个称呼之时,都有种恍如回到从前的感觉,可是再一定神,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
“乱臣之子,娄陽已死,”娄玥又恢复到了原本那张略显冰冷的模样,说道,“如今只有安国君,娄玥而已,太傅!”娄玥避开焉朔的眼睛,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
焉朔一愣,眼中满是悲痛的神色,可是旋即又恢复过来了,确实那个娄陽早已死在了断头台上,如今坐在自己身旁的是娄玥。若是叫旁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又怎么能容的了他。虽然对于娄陽未死,焉朔心中自是满心欢喜,可是,现在心中却又满是疑惑,毕竟当年此案轰动吴国,丞相王爷监斩,罪犯个个验明正身,娄陽究竟是如何活了下来的。
焉朔点了点头,顿了顿,方才说道:“当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丞相王爷监斩,吴国百姓个个围观,又怎么可能逃的出来,”娄玥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眼中却闪过一丝阴冷,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断头台上确实死了一个少年,只是那人不是我,是我的孪生弟弟娄玥!”
焉朔原本稍稍平复的神情,一下子又惊呆了,娄陽还有一个孪生弟弟叫娄玥,怎么从未听说过。
娄玥看出了焉朔眼中的疑惑,躺回了躺椅上,抬起头看着院中的梧桐树,缓声讲道:“我娄氏一族,世代武将,随高祖王上一同打下了这吴国江山!七世忠臣,可是却也是七世杀戮,”娄玥的语调极缓,没有丝毫的感情,仿佛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而已,“许是杀戮太重,所以我娄氏一族世代单传!”
娄玥所说的这些焉朔自然是知晓的,焉朔本就学识渊博,便是玄学也都略懂一二,这武将杀气太重大都一脉单传,焉朔也知道。只是,再想到娄氏为了护的吴国国泰民安,在沙场上厮杀,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不觉心中更是一阵悲凉。
“后来,太爷爷在世时,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一得道高人,那高人乃是玄学弟子,感念太爷爷的救命之恩,这才不惜泄露天机,说与太爷爷,”娄玥说道这里,略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不出三世,必有双生;若得双生,娄氏灭门!”
听到这里,焉朔彻底惊呆了,这玄学博大精深,可预知未来!这高人所说的意思不就是,不出三代,娄氏一定会出现双生子,等到双生子降世,娄氏一族就会有灭门之灾。
“我娄氏一族世代武将,太爷爷更是骁勇善战,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向来对命理玄说一套就不信,所以那人说时,太爷爷也没有放在心中,只是回来后当做笑谈说与了爷爷听。但是爷爷却与太爷爷不同,爷爷自幼便喜欢看书,什么都懂一些,所以对于玄学自然也是知晓一二,”娄玥依旧语调平淡地说道,“所以太爷爷本不过是无心之言,爷爷却记在了心中。爷爷也曾追问过,太爷爷那高人可说过破解之法!”
说道这里,娄玥收回了目光,转头看着焉朔,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眼中却满是自责:“那高人也确实感念太爷爷,所以也一并将破解之法告诉了太爷爷。”看着娄玥眼中的神情,焉朔已经猜出一二了,双生灭门的破解之法,向来都是很简单的,那就是‘杀!’,果然不出焉朔所料,娄玥缓缓说道,“杀掉其一,便可破解!”
“父亲,那时虽是年幼,可是因为自小长在爷爷膝下,所以这性格到与爷爷也有几分相似,当初太爷爷不过是将这件事当笑话一般讲与爷爷听,父亲虽在一旁玩耍,可到底也记下来了!我娄家世代忠君为国,绝无二心,为吴国洒热血,又有谁会料到竟有灭门之灾呢?!”娄玥转动着手指继续说道,“后来便是母亲生下了我与弟弟!因为我方一出生,就哭闹不止,倒是弟弟一生下来,又不哭又不闹!因为之前,早就听父亲说过双生子之事,又素知爷爷的脾气,母亲无奈情急之下,便将不哭不闹的弟弟藏在了床下。”
焉朔早已是听呆了,竟不知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的故事。
“这才瞒过了爷爷,可是父亲毕竟是枕边人,看着刚出生的我个头不大,与母亲怀我之时,似乎不大一样,起了疑心,”娄玥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便在床下发现了弟弟娄玥!父亲想将弟弟摔死,可毕竟是亲生骨肉,终究狠不下心,但是却又断断不能放在府中抚养,所以将弟弟偷偷养在了洛水老家之中。”
对于结果,似乎已经不用娄陽再多言了!定是娄忠暗中偷偷将两人调换了个,毕竟娄陽自幼跟在身边,无论是谋略城府定然强于娄玥,这沉冤昭雪一事,定要委托给娄陽。于是死在端头台上的那个人便是娄玥,而如今站在自己身前的正是娄陽,只不过是借用了娄玥的名字而已。
可是,娄玥却像是看透了焉朔心中所想似的,嘴角扬起一抹苦笑,说道:“不是父亲要弟弟与我互换身份,父亲本就觉得对弟弟亏欠许多,又怎么会忍心让他死在断头台上,而是,”娄玥说到这里,声音愈发低沉了,两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缓声说道,“弟弟自己求我的。”
娄玥微微低下了头,似乎沉浸在这段悲伤的往事之中,“那时,弟弟拉着我的手,睁着大眼睛看着我,脸上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恳请地说道‘哥哥,你已经陪伴父亲母亲这么久了!接下来,换我好不好?我再也不想和他们分开了!’”
一语毕,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焉朔张动着嘴巴,可是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如此悲伤的话,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竟还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究竟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焉朔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细想这其中揪心的细节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过,一片金黄的梧桐叶随着微风轻轻地落在了娄玥的身上,娄玥伸出手,拾起了身上的梧桐叶,迎着阳光看着,金黄金黄的。
娄玥嘴角扬起了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扭过头来看着焉朔,声音竟有些轻快地说道:“那天,我去看了。”焉朔听罢,眼角挑了挑,焉朔自然知道娄玥口中所说的那天指的是什么,只是看着娄玥脸上的笑意,焉朔觉得越发悲凉,同时还有些不寒而栗,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才能将从前那般活泼的孩童,折磨成如今这般模样,看似有情实则无情,可是无情中却总透露着一丝丝的无奈。
“我看到他了,他也看到人群中的我了,那时他脸上当真是幸福的笑容,”娄玥收回了目光,依旧看着手中的梧桐叶,语气中竟有一丝羡慕的成分,“那天的阳光也如今日这般好,被鲜血染红的天空,比这黄色的梧桐叶还要鲜艳夺目!”
焉朔浑身一颤,看着娄玥那平淡的神情,听着娄玥那毫无感情的讲述,虽是艳阳高照,可是焉朔却仿佛处在不见天日的人间炼狱一般。
娄玥一语罢,四周又恢复到了原本的平静,谁都没有再说话,阳光依旧如来的时候一般的炙热,可是却再也晒不暖娄玥冰冷的内心了。
娄玥今日前来与自己说了这许多的过往,焉朔自然清楚,娄玥绝对不是单纯过来叙旧的,再联系到之前阮浩之死,如今昊王在朝中顺风顺水,焉朔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昊王是太祖王上的第七子,太祖王上在世之时,因为宠爱静妃,同时昊王又生的面若冠玉,才高八斗,自然也格外受太祖王上的喜爱,”焉朔微微闭上眼睛,边回忆边说道,“那时承蒙太祖王上器重,我作为王子太傅,在东宫授课!不过,因为太祖王上特别中意昊王,竟破格让昊王与王子一起听课。虽名义上说的是王子伴读,可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太祖王上早动了易储之心了。”说道这里,焉朔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过也难怪,太祖王上会动此心,细观当年,昊王确实是难得的储君人才,虽非王后嫡出,可是其生母静妃夫人也是魏国公主,出生高贵,又颇深圣恩!况且,单看昊王,治国处事样样都不逊于先王,在朝野之中都享有美誉,所以一时间拥护声都要压过身为王后嫡出的王子了。”
“看样子,太傅也对昊王青睐有加!”娄玥扭过头看着焉朔,微微一笑缓声说道。
焉朔并不急着回答,顿了顿,说道:“我虽为王子太傅,可说到底不过就是一教书先生而已。既得太祖王上信赖,委以重任,便尽心竭力的教好王子公子就可以了!”
娄玥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说的有些欠妥,焉朔身性淡泊,素来不愿意参与党派之争,只是一心做学问罢了。
“不过,”焉朔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昊王确实天资聪颖,悟性极高!资质远高于先王。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娄玥一听就知道焉朔接下来的话对自己扳倒昊王极为重要。
焉朔看着娄玥,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娄玥,可是沉思再三,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原来当年,焉朔身为王子太傅,受命传授知识给先王与昊王,于是太祖王上便钦此腰牌,每日进宫授课!日复一日,穿梭于府中王宫之间,虽然单调,可是倒也乐得轻松自在,更何况焉朔本就不喜欢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如今********的传道授业解惑,倒也正合了他的心思。时间就这么在平淡中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直到一日,后花园中的一幕彻底的将这一切都打破了。
那日,焉朔如同往常一样为王子与昊王授课,待到课业结束后,焉朔便起身出宫,可是刚走到宫门口时,焉朔突然想起了,明日要考察两位王子的学业,于是又折身回到御书房中取书,取完书后,再回去时,却横出了意外。
焉朔拿着书缓缓走在出宫的路上,可是走到御花园时,却从假山后听到了阵阵的呻吟声,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彻底惊呆了。
焉朔轻声走到了假山后面,只见昊王正与太祖王上新册立的郑美人厮混在一起。焉朔回过神后,赶紧离开了,虽然此事兹事体大,有悖伦常,可是焉朔却不敢张扬。
“那时,”焉朔语气中都是后悔的意味,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我一时胆小,不敢将此事张扬,可是若将此事瞒下,又愧对太祖王上!若是那时,我没有折回去,或是我再勇敢一点,或许一切就不是这样了!或许,”焉朔转过头,看着娄玥,眼中满是愧疚,“娄氏一族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
听了焉朔的一言,娄玥浑身一颤,莫非当初昊王卷入此事之中,不是偶然,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这个阴谋就包括他涉身其中。
“太傅何处此言?”娄玥虽然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可是还是能听的出他声音中的颤抖。
焉朔顿了顿,似乎像是在揭一道伤疤,声音更加低沉了,“那时,我在朝中只与你爷爷相熟,也只有你爷爷我方才信得过,所以,我便去找你爷爷,将此事说了出来!你爷爷听后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也自然不会允许吴国落在此等败坏风俗之人的手中!”焉朔微微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太阳,继续说道,“不过那时太祖王上身体本就不好,你爷爷怕贸然前去说出此事,太祖王上一时气急之下,有伤龙体!最后,娄老将军,便直接去找了当时的七公子,也就是如今的昊王,将此事说了出来。”
后面的故事已经不用再听了,如此大的把柄落在他人之手,昊王自然是再与这王位无缘了!眼看到手的王位就这么失之交臂,昊王岂有不恨之理。而昊王所恨之人,首当其冲便是爷爷,不过便是后来爷爷不在了,昊王怕也是不能熄灭这满腔怒火。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所有的事情,自有他的原因,娄氏一族被灭,昊王之所以参与其中,恐怕这就是最大的原因吧!而焉朔之所以会在如日中天之时,便归隐山林,也应该就是看破了庙堂之上的丑陋吧!
“对不起,”焉朔看着娄玥,竟老泪纵横,“若不是我,你娄氏一族也不会被满门抄斩!”
娄玥摇了摇头,说道:“若是当年换成我,我也会如爷爷那般!毕竟我们都是娄氏之人。”
娄玥说罢,便起身,朝外走走。
焉朔猛地站了起来,看着娄玥消瘦的身影,和托在身后的影子,大声说道:“陽儿,明年春暖花开时,再来一同喝茶抓蛐蛐!”
娄玥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身子动了动,可是终究没有回过身来,“师父伯伯,保重!”
娄玥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一阵风吹过,满树的梧桐叶纷纷落下,焉朔一手撑在椅背上,轻轻闭上眼,两行眼泪缓缓地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