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人间八月天,树正绿,花正红,而我们却早已不再是单纯如初的少年!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户的缝隙中洒了进来,娄玥就睁开了眼睛。下人们见娄玥起来,早就端来了水,替娄玥梳洗一番。
今天算不上是个好日子,但也绝对不是个坏日子,午时三刻一到,阮氏一族全部聚集在城西的断头台斩首示众;其余旁系宗亲皆流放至边关,永世不得再回邑梁;而靖桓也被移迁至行宫抚养!
风云变幻一夕间,曾经的三朝丞相,又贵为帝王之师,门生过千,权倾朝野,其子手握邑梁兵马,女儿位同副后,诞下公子桓……这一切何等的风光荣耀,羡煞旁人!只在短短几天间,却全都变了。
一进大理寺,所有的罪证一条条、一项项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与其说是审问,不如说是认罪,因为早已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了:一、包庇徇私,欺上瞒下。兵部亏空一案,包庇真凶阮峥,拉出孔青替罪;二、利用职权,贪污受贿,中饱私囊,私圈土地,导致民怨载道;三、暗中刺杀欲举报揭发的官员,先有李翎之父李天,后有礼部尚书蒙瑱;四、与后宫勾结,谋害皇子,等等。
其实,前面的事情都不是重点,真正要了阮浩性命的不过是这四‘谋害王子’一条罢了,阮浩心中自然是在清楚不过了。从陈谦带着大理寺的官员,奉着王上圣旨前来府中,请阮浩前往大理寺协助调查之时,阮浩就早已知晓,会是这一结果了。
平日里与阮浩素有交情的官员们因为早就收到了言茵茵暗中送上的特别礼物,自然也是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案子审理的特别快特别顺利,几乎就没有受到什么阻力。
自古便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更何况他自己做了多少亏心之事,自己心中自然再清楚不过了。不过,阮浩早已是见惯生死之人,对这死到并不觉得有多可怕,只是他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最后落得一个家破人亡、满门抄斩的潦倒结局;不甘心,自己一手扶持的王上,却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更不甘心,明明知道走到如今,这幕后必有黑手,可是马上就要上斩台了,却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魏启颖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娄玥梳洗准备妥当后,就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向大理寺驶去。今日阮氏一族斩首示众,何等大事,轰动邑梁,路上的人群自然比平时更是多一些,马车在街上行驶着,出府时方才辰时三刻,可是走到大理寺时已经快到巳时。
娄玥到时,陈谦也才方到,两人略微寒暄一二,便按照程序押着阮氏一族的人前往了刑场。阮浩在朝中苦心经营多年,为了防止有人趁机劫狱,一路上重兵看守,倒也太平无事,只是到了刑场时已经将近午时。
阮浩等人悉数被押到斩台上,身穿白色囚服跪在地上,虽然刑台四周都有栅栏隔开着,可是栅栏外却站满了围观的人群。
阮浩抬起头看着栅栏外围观的人群,简直是人山人海,丝毫不逊于当年娄氏灭门时的景象,心中不免觉得讽刺万千。那时看着这些拍手称快的百姓,心中充满的是胜利的喜悦之情。
对于娄忠,阮浩以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嫉妒更为恰当!因为,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先王却总是最信任倚重娄忠以及他的娄氏一族。从那时起,阮浩就在心中暗暗发誓,必要将这娄氏一族从吴国连根出去。
可是五年过去了,现在却轮到自己了,跪在这斩台上,看着栅栏外同样拍手称快的百姓,阮浩心中甚感悲凉。阮浩突然很想知道当年娄忠跪在这里,看着他全心全意拼尽性命、最后那怕落得遗臭万年也要护住的吴国百姓,拍手称快地等着午时三刻一到,侩子手的手起刀落,不知那时他的心中是何感想,是否如自己一般倍感悲凉!
阮浩回头看了看正端坐在正中间的主监斩官陈谦,那个位子五年前是自己坐的,阮浩心中不禁想到了那日自己坐在上面之时,春风得意的情景,眼中满是落寞与荒凉,接着眼睛转了过去,扫到了旁边的副监斩官的位子,现在上面正端坐着娄玥。
对于这个副监斩官之职,是昨日午时,靖泱突然传召自己入宫时,临时委任自己的,这让娄玥或多或少有些意外,因为自己并没有参与这个案子的审理,按理说是不应该坐在这里的。不过当时看着靖泱的眼神,娄玥就懂了,娄氏灭门一案,阮浩参与密谋其中,也算是自己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他犯下死罪,王上要自己当着监斩官,亲眼目睹他们血溅刑场。
其实,靖泱这么做还有一个深层含义,就是想要测试一下,这件事是否与娄玥暗中牵连。虽然,此案证据确凿,并不是栽赃陷害,可是这证据的出现,却又太巧了,这个巧指的是出现的时间,为什么娄玥刚一回朝,一切就浮出了水面。可是,靖泱并没有达到想要的结果,面对娄玥那万年不变的表情,千年如一日的沉着冷静,靖泱怎么也看不穿,这事到底是不是真与娄玥有关。不过,最后还是许了娄玥这副监斩官一职。
阮浩转过目光看着副监斩台时,恰好与娄玥四目相视,迎着阳光,这是阮浩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着娄玥,看着娄玥那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神情,和那深邃的如同寒潭一般的眸子,不论何时都不流露一丝情感,还有那高挺的鼻子,阮浩打了一个冷噤。一直都觉得娄玥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今在这相同的情景下,阮浩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此刻娄玥的神情简直像极了五年前斩台上的娄忠,不对!这神情模样简直与娄忠身旁跪着的那个小孩娄陽一模一样,只是当时自己亲眼目睹的,侩子手手起刀落,娄陽血溅当场,怎么可能还活着!
“午时三刻将到,请安国君前去验明犯人正身!”站在一旁的侍从,见时间将到,走到娄玥身前,作揖说道。
此等大案,都是由副监斩官验明正身后,等到午时三刻一到,便开始行刑。
娄玥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收回了落在阮浩身上的目光,转身走到了斩台上,目光认真的扫视着这些昔日里呼风喝雨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作威作福之人,而今面临死亡也都露出了深深的恐惧,或面色苍白或掩面而泣。
娄玥走到阮峥身前,看着阮峥充满恐惧的眼睛,浑身都在瑟瑟发抖,抬头看着娄玥,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要求娄玥救命,却被阮浩一横眼瞪了回去。
娄玥露出一丝笑意,这笑意极淡却是极淡,若不仔细看,几乎都看不出来。娄玥看了看阮浩,缓缓地从他身前走过,并没有丝毫停留。
可是这一抹笑意却映入了阮浩的心中,阮浩原本淡然的神色突然变得煞白,浑身一颤,不过旁边的人却只顾着担惊害怕没有丝毫察觉。阮浩抬着头死死地看着娄玥,他的一只脚刚跨过自己身前。
“娄陽?”阮浩轻声喊道,不过声音中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韵味。
听到阮浩的声音,娄玥刚提起的一只脚放了下来,扭过头来看着阮浩脸上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嘴角的笑意更淡了,却并未言语。
“你到底是娄玥?还是娄陽?”阮浩想着当年监斩台上那个尸首异处的少年,又看着眼前这个无论表情还是神态都像极了他的娄玥,不禁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说的声音更加小了,不过却一字不落地全都进入了娄玥的耳中。
娄玥俯下身子,凑在阮浩的耳边,轻声说道:“玥者,阴也!阴阳不分,终也!”说罢,看着阮浩呆滞的神情,继续检查完所有的犯人后,方才回到了斩台。
“方才,安国君与丞相都说了些什么呀?”陈谦见娄玥坐回了位子,想到刚刚娄玥附在阮浩的耳边说话,有些好奇的问道。因为,他与阮浩同朝为相数十载,所以还是习惯性的称呼阮浩为丞相。
“不过是说了些八卦阴阳轮回之说罢了!”娄玥缓声回道。
“怕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哀!”陈谦听罢,有些伤感地说道,接着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早已听说安国君博学多闻,只是不曾想,就连这玄学之术,安国君竟也通晓!”说罢,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
娄玥微微一笑说道:“玄学之术,奥妙深邃,下官也不过略知皮毛而已,远不到通晓!大夫真是谬赞了!”
阮浩回过头来,看着斩台上,依旧云淡风轻神色淡然的娄玥,不禁苦笑一声。
抬起头看了看正午明媚的日光,低声喃喃自语道:“没想到与你斗来斗去,斗了一辈子,最后还是死在你手里了。罢了!死在你手里,也不枉此生了。”阮浩说罢,微微低头,闭上了眼睛。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随着报时官的高呼声,陈谦缓缓从身前的竹筒中抽出斩立决的令牌扔在了地上。
随着侩子手的手起刀落,刑台上,一瞬间就被鲜血染成了血红一片,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娄玥只觉得四周血红一片,就连那人群中响起的欢呼声都如同五年前一模一样,突然娄玥觉得脑中一阵眩晕,肚子里顿时犹如翻江倒海。
陈谦也注意到了娄玥脸色的变化,刚想询问时,却只见娄玥一把推开身边的侍卫,冲向了后面,在后院的墙根出,扶着墙,狂吐不止。可是清早出来时,本也就没吃什么,不过是喝了杯茶而已,所以吐来吐去,吐出来的不过都是些酸水而已。
陈谦见状也带着侍卫赶了过来,见娄玥如此,也略显担忧,想要帮娄玥传唤大夫,却被娄玥婉言拒绝了。最后陈谦提议,由自己一人前往宫中向王上禀报情况,娄玥自行回府休息,娄玥没有再推辞,唤来魏启颖后,便与陈谦别过了。
陈谦回宫后将情况如实向靖泱禀告,而靖泱见陈谦独自前来,不见娄玥身影,面露一丝疑惑之色,问道:“安国君呢?不是应该与你一同前来的吗?”
“安国君身体不适,微臣便自作主张,让他先回府修养!由微臣独自前来回禀,还望王上恕罪!”陈谦顿了顿,如实说道,说罢俯首作揖。
“身体不适?”昨日进宫之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间就不适了,靖泱愈发疑惑地看着陈谦。
陈谦本不想说娄玥呕吐一事,毕竟此事传出去恐有损娄玥声誉,说不定明天这邑梁城中就会传城‘堂堂的安国君,三军之将,竟会怕血’,可是现在靖泱既然问起,那也不能再有所隐瞒,顿了顿,说道:“行刑完毕后,安国君不知怎的,跑到后院狂吐不止!微臣想,许是受风寒,生病了吧!”
靖泱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是病了,不过是心病而已,’靖泱在心中说道。娄玥上过战场,杀过敌人,血流成河的场面,尚且不曾退缩害怕,又怎么会怕这区区的刑台。他怕的不过是这个场景罢了!与五年前相差无几的场景!
娄玥并没有回府,而是打发了魏启颖先行回去,自己一个人骑着马到了郊外的灵水庄。
焉朔见到娄玥只身前来,微微作揖将娄玥请入了院中,笑着缓声说道:“安国君,今日怎么得空到我这儿呀?”
娄玥微微一笑,还礼道:“本是想到这郊外散散心,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这灵水庄,”说罢,略顿了顿,接着说道,“怕是又打扰太傅清修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焉朔摸了摸胡须,坐了下来,说道,“只要安国君不嫌寒室简陋,老夫随时都欢迎安国君光临!”说罢,顿了顿,“老夫,近日又得了副好对联,还望安国君赐教!”说罢又是哈哈一笑。
娄玥微微一笑,跟在焉朔身后,边走边说:“在太傅面前,怎敢说赐教二字!不过,若是太傅不嫌在下愚钝,在下倒是非常愿意陪太傅赏玩一二。”
说话间,已经到了客厅门前,焉朔拉开了门,对娄玥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安国君,请!”
娄玥微微一笑,欠身回礼后,走了进去,客厅的陈设还是与上次来时一样,就连外面庭院中的风景似乎也没有丝毫变化。娄玥依旧坐在上次来时坐的位置,连接院落的门依旧完全敞开着。娄玥抬头看着院中池塘中的荷花,大多已经开败了,只有一两多还迎着微风盛开着。
只是风景依旧,人却早已几番新了!娄玥想到了上次来时,云曦还没有出嫁,丽阳也未回国,夜蝉依旧在郧州伴与靖瑾身旁,做着神仙眷侣!
娄玥又想到了午时,斩台上的血海与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有那人群中充斥的嘈杂声,娄玥又是觉得一阵眩晕。
焉朔看出来了娄玥神色有异,关切地问道:“安国君,你怎么呢?”
焉朔的一句话,打断了娄玥漫无目的的思绪,娄玥回过神来,脸色也逐渐恢复过来,微顿了顿,转过头来看着焉朔,说道:“我刚刚看着院中的曲水流觞,想着前些日子时,我们一起饮酒作诗的场景,”说罢,娄玥话锋一转,回过头来,又看着门外,继续说道,“不曾想,不过方才过了数月而已,却已是人事几番新!”
正在这时,侍女端着茶水点心走了进来,焉朔接过藕粉桂花糖糕,边放在案几上,边笑着说道:“难得安国君也是怀旧之人!”
“不过是世事变迁太快,总有种恍若梦中的感觉罢了!”娄玥轻声说道,“毕竟阮浩丞相今日午时方被满门抄斩!”娄玥说罢,用眼角瞟了瞟焉朔。
只见焉朔接过茶壶的手,猛地顿了一下,神情也微微有些停滞,不过不是悲伤或是欣喜,而是有着更复杂的韵味,仿佛是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刻的到来。
“哦。”焉朔轻声回答道,放下茶壶后,侍女转身离去,轻轻地合上了门,房中又只剩下焉朔与娄玥二人,“老夫不问世间之事已久!”
娄玥相信焉朔没有说谎,这灵水庄本就建在郊外,消息不通,而焉朔自从辞官隐居在此后,更是基本上与外界断了联系。而阮浩从抓到斩首示众也不过才五日,焉朔不知道是很正常,而且他的刚刚的反应也说明了他不知道。不过现在娄玥更关心的是,为什么对于阮浩之死,焉朔虽不知道,却无半分意外,甚至表现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而且,这阮浩是焉朔的旧日之友,虽然都说官场之中无真友,可是为何焉朔连假意关心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丞相曾为太傅旧日好友,如今丞相满门抄斩,”娄玥端起了茶壶,替焉朔边斟茶边说道,眼睛虽然看着缓缓从茶壶中流出的水,也是却不停的用眼角扫视着焉朔的神情变化,“太傅为何毫无悲痛之色。”
焉朔神情依旧淡然,看着杯中的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顿了顿,说道:“生死乃天命,早已注定,又有何来悲戚之说,”说罢略顿了顿,眼中却不经意间闪过一丝冷漠地神情,继续说道,“况且,当年他做了……”
娄玥一听当年,立即转过身来,看着焉朔,而焉朔似乎也回过神来,立即就打住了,笑着说道:“我都是已过古稀的人了,生死与我而言,早就是过眼云烟了!又有何悲痛可言!”
娄玥知道焉朔必定是知道什么,他当年作为先王之师,却在先王一登基就辞去官位归隐与此,其中必有隐情。而且,娄玥记得儿时,父亲常带自己来这儿,焉朔虽与爷爷的年龄差不多,可是却似乎与父亲成了忘年交。那么当年除却阮浩之外的另一人,说不定他也知晓,可是现在眼下的情况,自己的身份一时还不能暴露,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心是会变的,这焉朔究竟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娄玥暗自在心中忖度着,还是在等等言茵茵那边探听的消息吧,要查出此人应该不难!娄玥想罢,边打住了口,没有追问。
“刚刚听闻太傅说又得了一副对联,可否说来听听。”娄玥端起茶杯,吹了吹杯中的茶叶,微微一笑,扭过头来看着焉朔说道。
焉朔一听立马来了兴趣,朗声说道:“这上联是‘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
娄玥听后,低头沉思片刻后,微微抬头,笑着朗声说道:“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
“好!安国君,真是当世奇才,”焉朔在心中玩味片刻后,大笑着拍掌称赞道,“我还有一副对联,请安国君赐教。”
……
一时间,风清水秀满人间,娄玥与焉朔在这微风的吹拂中相谈甚欢,就连太阳何时渐落西山,都恍然不知,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从前,那时每当来到这儿,总是要边吃着莲子糕,边缠着焉朔一起对对联,不过那时一个对联似乎要想的更久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