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淮已被押入大理寺天牢之中,正靠着牢狱之中的墙壁端坐着,脸色虽然已经逐渐恢复了血色,不似刚刚那么惨白了,可是神态却格外颓废,丝毫不见往昔风采。大理寺内的天牢建于地下,便是在这盛夏白昼,也不见一点阳光,反倒透着浓浓的寒意。整个牢房都昏暗无比,只有从牢房间过道处点着的烛台散发着一丝的光亮。
不过一夕间,风云变化竟如此之快,刚刚自己还是堂堂的礼部尚书,叱咤于朝堂之上,现在就已落为了阶下囚,被关在这暗不见天日的牢房中。真是风水轮流转,好日子到头了,坏日子也就快了,这大理寺天牢向来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自己也只来过一次:那便是五年多前,娄氏灭门一案时,当时自己刚刚回邑梁城担任吏部侍郎一职,作为‘娄氏一案’的监审官员之一,曾陪阮浩来过这牢狱之中,那时自己带着胜利者的心态隔着门,看着门里的娄氏一族,虽然都知道死期将至,可是竟没有一个人露出丝毫胆怯之色,就连那年仅十二岁的娄陽,卫淮想到了娄陽当时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冷噤,时隔这么多年,再回想起那眼神,竟还是如此清晰,仿佛就在眼前,挥之不去。
卫淮想到了娄陽的眼神,心中竟不由自主的觉得一阵后怕,条件反射地扭过头想要看看当时关押娄氏一族的牢房,就在斜对面。可是刚一转头,就看到了牢房门前正站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带着帽子之人,背着光加之牢中本就光线昏暗,卫淮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黑衣人的面容,可是那藏于帽子的之下的眼睛,似乎也正发着寒光。
就在卫淮死死盯着黑衣人时,又走来了一人,虽然也披着黑色斗篷,可是却没有戴帽子,卫淮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正是贾明,心中一惊。只见贾明不似平日里所见那般总是露着笑意,一脸谄媚的模样,现在异常的平静,脸上没有丝毫感情,手中拿着一串钥匙,伸手将牢房的门打开了,黑衣人侧身走了进来,对贾明点了点头,贾明边转身离去,甚至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黑衣人走到卫淮身前半米的地方,也席地盘腿而坐,这时卫淮方才看清楚这黑衣人的面容。
“安国君?”卫淮不可思议的说了出来,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贾明消失的方向,顿时,一切似乎都明白了。
贾明既然跟着娄玥来此,那就说明贾明是娄玥的人,此二人平素里没有任何交集,若不是今日看到他们一同前来,怕是任谁都想不到这贾明竟然是娄玥的人。娄玥肯定不是阮浩或是靖泱派来的,因为阮浩已经托人给自己传过话了;而这个案子靖泱已经交由陈谦一手主审,明日便在这大理寺内堂开审,自然也不会派娄玥前来。而且看娄玥举止穿着就知道是自己偷偷跑来,在这关键时候,偷偷跑来,再联系着前几次的偶然,卫淮此时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那么前些日子,贾明赠良驹,故意在自己面前说出茶水能使马驹失控发狂,也必不是偶然了;就连自己看到了李翎进蒙府,怕也是事先设计好的圈套吧,不过是想借自己之手来除去蒙瑱;难道,这肉搏场一案,也本来就是娄玥一手设计出来的吗?突然一个灵光闪过了卫淮的脑海,卫淮心中一惊,若真是如此,那娄玥的心机城府怕是无人能及了。
“真是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卫淮一时间悟过来了所有事情,失声大声笑着说道,“只是安国君这只黄雀可藏得真深呀!”一语罢,卫淮止住了笑声,恶狠狠地盯着娄玥。
娄玥看着卫淮像是失心疯一般,并不言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卫淮,可是眼神中却透着丝丝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一时间牢房中又陷入了沉寂。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煞费苦心地要置我于死地。”卫淮死死地盯着娄玥微闭的眼睛,握紧拳头质问娄玥。
娄玥冷笑一声,抬起头看着卫淮,眼中满是不屑的神情,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还不配!”
卫淮听罢恼羞成怒,可是旋即又冷静下来,说道:“我自是不配安国君亲自动手,”说罢,边整理着衣袖,边笑着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谁才配?丞相吗?”
卫淮一语罢,娄玥不停转动的手指顿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间可是却并没有逃过卫淮的眼睛,“你竟真想动丞相?”卫淮见一语似乎说中了娄玥的心声,哈哈大笑着说道,“丞相已立朝堂三世,门生过千,放眼望去,朝中半数以上官员都曾蒙受丞相之恩!远黛夫人主掌后宫,虽非王后,可是膝下一子也颇受王上喜爱,”说罢,冷眼看着娄玥,一字一顿地接着说道,“就凭你!也想动丞相,怕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吧!”
“不管门生多少,也不管朝中多少人暗中依附!这臣子的性命都握在王上的手上,是生是死,不过都是王上一句话的事情,”娄玥转动着手指,缓缓说道,“更何况,丞相现在处境怕是并没有尚书说的如此无忧吧!”娄玥微微抬起头,看着卫淮,朗声继续说道,“前番兵部一事,虽有孔青替了罪,但也不过是王上按而不发罢了;现如今又折了蒙瑱,失了阮嵘,更因为阮嵘一事牵扯寿王,恐怕王上心中早就间隙颇深了吧!”
娄玥句句所说在情在理,便是兵部一案也都算在其中,兵部亏空如此之多,一个孔青怎么有这胆量,但是经娄玥一说,卫淮心中一惊,不想娄玥对阮浩的处境竟分析的如此透彻。
“就算你所说句句属实,可是那又如何?王上既然选择了按而不发,那就说明王上还是顾念旧情,毕竟丞相是王上的恩师,王上又是丞相一手扶持起来的!”卫淮虽是心虚,可是还是强辩道。
“尚书可还听过另一句话,”娄玥眨了下眼睛,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缓声说道,“按而不发,方能数罪并罚。”
“是数罪并罚,还是尘埃落定,都是王上一念之间的事情,”卫淮冷声说道,“安国君可听过一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丞相毕竟在吴国经营了大半辈子,又岂是你说动就能动的?”
“我一人自然不行,可是,”娄玥依旧神色安然,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有你就可以了!”
卫淮现在完全知道了娄玥此次前来的目的,竟是想要鼓动自己前去指认阮浩为此次事件的幕后真凶。可是卫淮又怎么可能放弃这最后一线生机,反过来指认阮浩呢?毕竟现在自己能依靠的也只有阮浩罢了。更何况,刚刚阮浩已经悄悄找人带过话来了,只要自己一口咬住此事只是自己一人所为,他必保自己一命,到时,自己再被流放出去,而且这流放之地,阮浩也自会打点,再等到他日王上驾崩西去,靖桓登基,就是自己卷土归来之日。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呢?”卫淮觉得娄玥此举简直是天真之极,身子向前稍微倾斜,靠在娄玥的耳边轻声说道,“我劝你别做白日梦了。”
对于卫淮的反应,娄玥丝毫都不意外,也没有丝毫在意,抬起衣袖,微微坐正,也凑在卫淮耳边说道:“就凭我可以保你一命。”
娄玥的声音虽然很轻很淡,但是落在卫淮耳中后,卫淮的神情却止不住一变,手也抖了一下,愣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冷笑着回答道:“我的命就不由安国君费心了。”
话虽如此,可是眉宇间却闪过一丝害怕之情,毕竟现在身处牢狱之中,又犯下此等杀头之罪,又怎么会不担心不害怕呢?活着,是卫淮现在唯一的奢望,也正因为如此,他更要抓住阮浩这根救命稻草了。
卫淮的神情变动全都尽收娄玥眼底,娄玥淡淡一笑,转动着手指,缓缓说道:“丞相肯定允诺你,”说罢,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卫淮,一字一顿地接着说道,“只要你一口咬定此事系你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他必保你一命。而你虽然因为犯下此罪,流放边关,可是以丞相在朝中的势力,自然会替你在边关打点一切,然后你就只需静候时机了,只要时机一到,你就可以再次卷土归来,”娄玥看着卫淮因为被自己说中了心中所想,脸上露出诧异而又略显害怕的神色,“至于这个时机嘛!自然就是当今王上归天,公子桓继位之时。尚书,我说的对吗?”
娄玥竟将阮浩的密谋说的一字不差,仿佛当时就在身旁听着的一般,卫淮心中不仅仅是诧异,而更是害怕,此刻他看着娄玥依旧云淡风轻的脸庞,可是却觉得如妖魔鬼怪般可怕。
“你既然已经知晓,就应该清楚我是绝对不会出卖丞相的。”卫淮虽然极力掩饰内心的害怕不安,可是声音却还是止不住的有些颤抖,“丞相是我最后的活命机会了。”
其实卫淮对这一点倒是认识的异常充分,就以他所犯之罪,若无阮浩从旁帮忙,不管拖何人下水,都是死路一条。事到如今也只能拼死一搏了,而且毕竟自己是阮浩一手扶持的,这么多年也帮阮浩做了许多事情,就算没有功劳那也有苦劳,相信阮浩不会弃自己于不顾的。
娄玥静静地看着卫淮,看的卫淮都有些毛骨悚然了,良久,娄玥突然轻声一笑,轻蔑地说道:“事到如今,尚书怎么还如此天真呀?”
卫淮瞪大着眼睛怒视着娄玥,说道:“你此话何意?”
娄玥转动着手指,看着卫淮,朗声说道:“尚书就这么确信你独自揽下所有罪责之后,丞相会救你?尚书自出仕以来,就跟随丞相左右,丞相为人如何,想必尚书自然比我清楚。”
一语罢,卫淮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娄玥顿了顿,继续缓声说道:“远的不说,就说说这肉搏场一案吧!”娄玥看着卫淮眼中充满了恐惧,正握紧拳头认真地听着自己讲话,眼角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继续说道,“蒙瑱出自相府,被他一手扶持到了礼部尚书之位,为他背后做的事情,想来必不会比尚书少吧,”娄玥微顿了顿,接着说道,“而且这蒙瑱还是他的亲妹夫,蒙芮是他的亲外甥。尚书可见丞相手软过?”
卫淮眼角跳动了一下,嘴巴嗫了嗫,可是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还有阮嵘,丞相的嫡出长子,”娄玥继续说道,“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亲生骨肉,丞相都能大义灭亲……”
“丞相不会如此对我的!”卫淮依旧强作镇定地摇头,打断了娄玥之话,说道。
“意图谋害王子,这罪名何其之大,”娄玥转动着手指,一字一顿地接着说道,“尚书当真觉得丞相能保的住你?”
其实这些卫淮刚刚早就想过了,可是现在能寄于希望的也就只有阮浩了。
“王后及其腹中之子,在王上心目中的分量,早已是满朝皆知,”娄玥瞟了眼卫淮苍白的脸色,继续说道,“此案王上震怒,命陈大夫亲审。若尚书一力承担下所有的罪责,您觉得丞相有能力在大夫手中救你一命吗?”
陈谦的为人,卫淮自然清楚,除了靖泱的命令,旁人的话一概不听,靖泱亲命陈谦主审此案,就可以看出对这次事情的重视程度。
“丞相待我恩重如山,我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也都是丞相所赐,”卫淮强作镇定地继续说道,“此事已东窗事发,正如你所言,意图谋害王子,这罪名何其之大,也就是说不管我拖不拖丞相下水,都难逃一死,既是如此,”卫淮现在头脑逐渐清晰了,冷眼看着娄玥说道,“我又何必多次一举。”
娄玥看着卫淮,虽然还在强作镇定,可是眉宇间却不经意地流露出了生的欲望。
“我可保你不死!”娄玥微微一笑说道。
卫淮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虽然这娄玥现在在朝堂之上身居高位,可是毕竟是后起之辈,真要论起在朝堂中的人脉关系自然是比不过阮浩的,若是阮浩都救不了自己,又怎么可以寄希望与他呢?
“就凭你?”卫淮听罢,觉得娄玥当真是可笑之极,忍不住哈哈大笑的说道。
娄玥却丝毫不在意,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对!就凭我!”
卫淮见娄玥一脸认真,不似玩笑的模样,止住了笑,心中又重新闪过了一抹生的希望,可是只是一瞬间又消失了,毕竟很难相信娄玥有这实力。
“你怎么救我?”卫淮虽然不信,可是还是忍不住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娄玥见状知道大势已定,微微一笑,转动着手指,说道:“我自有妙计,你不必担心!”
卫淮见娄玥不肯说出计策,冷声问道:“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娄玥看了看卫淮,并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着摆放门口的馒头和粥,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端了过来。卫淮看着娄玥的举动,一头雾水,不知道娄玥到底要做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娄玥端着装有馒头与粥的托盘又缓缓走了回来,放在了卫淮身前,坐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卫淮很是疑惑地望着托盘里的粥与馒头,问道。
娄玥冷声说道:“你待会就知道了。”说罢,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银针,将银针一插进粥里,银针立马就变黑了。
卫淮见状一惊,神色大变,半张着嘴巴,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娄玥抽出了银针,又将另一端插进了馒头中,只见一碰到馒头,银针也变了色。
“这不可能!肯定是你做了手脚,”卫淮一把推开了托盘,眼睛却死死盯着银针,说道,“丞相若是真想灭口,又怎会托人带话给我?”
娄玥将银针用手帕包了起来,笑了笑说道:“丞相当然不会立即就灭了你的口。方才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就在牢中身亡,怕是王上也不会善罢甘休!”
“那这毒,是从何而来?”卫淮追问道,“是不是你下的。”
“尚书这么说就是冤枉我了,我从到这里开始,一切活动都在尚书的视线范围内,又怎么有机会下毒呢?”娄玥收回银针说道。
“既是如此,这毒不是你下的,又不是丞相下的,那是何人所为?还有谁想杀我?”卫淮愈发觉得疑惑了。
娄玥摇了摇头,说道:“我只说丞相不会立即灭你的口,可没有说过这毒不是他下的,”说罢,娄玥看了看卫淮疑惑的神情,顿了顿,接着说道,“并不是所有的毒都是中毒后立即身亡,”说罢,转头看了看滚落在地的馒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比如这曼陀罗,中毒之后次日发作,一发作就当场毙命。”
卫淮虽然不懂毒,可是却知道曼陀罗,听后神色一变。
“明日开堂审理,按照计划,尚书一力担下所有的罪责,”娄玥说罢,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接着说道,“接着就命丧当场,毕竟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一语罢,卫淮浑身颤抖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就软了,瘫坐在地上。
“你怎么会知道这粥中藏的是曼陀罗?”过了许久,卫淮似乎是想起来了,问道,可是声音却没了开始的那种气势。
娄玥微微抬起头,看了看地上的粥,冷声说道:“因为这下毒之人是我的人,”说罢,扫了一眼卫淮一脸的困惑,接着说道,“丞相买通的下毒的狱卒正好是我的人。”
卫淮听罢大笑,说道:“真是没想到,安国君真是道高一筹。”
一语罢,牢房之中又陷入了寂静。
“你当真可以保我一命!”卫淮望着娄玥走出牢门的背影,突然问道。
娄玥回过头来,看着卫淮,缓缓说道:“我娄家人从不食言。”说罢,带上了帽子,转身离去。
那眼神,卫淮竟然打了激灵,头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斜对面空空的牢房,曾经在那间牢房里自己也曾看到过这种眼神,只是那时自己在外面,时隔五年,又看到了,只是如今,自己已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