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这一天,李永发窸窸窣窣地早早就醒了。在端食了侄儿媳妇做的一碗猪肉揪面片后,便背了三弦,穿戴齐整地从坡道里下来,不断拿着根棍子在戳地探路,缓缓地从无定河西的蒋沟川道里往米脂的旧十字街口赶。
从腊月二十得到村主任给他文化局的口头演出通知后,李永发就一直扳着指头掐算日子。一辈子闲不住的人,老了不能再走乡串户地说书了,李永发呆得憋屈难受。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次机会,怎么说都令他欢喜备至。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不能登台献艺了呢!
在村庙门口的阳圪崂里,老汉们向李永发证实正月十五演出的真实性,李永发不想搭话。“门神老了,不捉鬼了”。一个老汉还岑彭马武地想和李永发抬杠。“老子是个知名艺人”李永发心里这么盘算。换了年轻时,这话早蹦跶出去了。老了,毕竟是老了。他就对众人的言辞一个劲地“嘿、嘿”发笑。
文化局的小张在旧十字街口飞上跳下地给麦克风寻个好挂的地方,都不能成。找的地方不是把声音扩不上就是影响李永发弹弦子、拍醒木。最后索性把麦克风绑在木凳子腿上,放在桌子上快到李永发的嘴上了。李永发把三弦往起一弹,甩板一打,身子往前一扬,嘴就碰到麦克风上了。李永发停下来,拿右手往前摸,就摸在了调换麦克风位置的小张的手上。小张说:“老李呀,条件不太好呀!”李永发顺手摸见桌子上的板凳、板凳腿上的麦克风就兀自“嘿嘿”笑了,说“这就叫寻吃的(乞丐)日哈巴——瞎估东(凑合意)上了嘛”!众人就哄然大笑。李永发听众人哄笑,也笑,一笑就露出了跌落了门牙的嘴。
李永发的头上顶着一条红布条幅,上书“著名民间艺人李永发说书现场”。李永发看不见,也不晓的。人们看见横幅便一涌一涌地往来挤。年龄大点的给娃娃们指李永发说,这就是吃扁食(饺子)只吃个半的李永发。李永发听见众多的吵闹声,就问小张,“人可多了?”,小张说:“老李,可多得怕人了。里三层、外三层,把你老汉围了个水泄不得通。”说着便行腔运气地学李永发。李永发说,“鬼子孙”。
李永发甩起腿上的甩板,由慢渐快,三弦也“铮、铮、铮,铮、铮、铮”地一阵紧似一阵。豁牙露齿的嘴在蠕动着,却一声不发。众人正听得出神,李永发把三弦往住一握,甩板骤停,全场鸦雀无声。他在作道白,掉了门牙的嘴说起来走风漏气,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众人倒是听明白他要现编现说《夸夸新米脂》。
戏有捎戏,书有小帽。这是说书人的老路数、老行规。李永发的书帽是《自陈》。
“……说起我老李还挺有名/我本在无定河西蒋沟里盛(住)/三岁上我当康采双眼全失明/十三岁开始学说书务营生/我师傅冯泰山龙镇皮条峁上过光景/也不是那少名没姓的人/……”
亲大的疼小的,苦了干脑(瘦弱状)二小子。这是米脂民间的一句俗话。民国23年(1934年)农历腊月26日,李永发生于无定河西的川道地面蒋沟村,姊妹6人,他行二。那时的无定河上还没有大桥,河西人进米脂城赶集遇会主要靠小木船运送。蒋沟遂以出船手而著称。
十七岁的李永发已在陕北说书的艺术道路上摸爬滚打了五年之久,适逢米脂剧团娃娃戏班招生,李永发就报名参加了学习。同年,在绥德200余人的盲人书艺比拼中荣获第一名。少年李永发的聪颖无比已初露头角。身为西北曲艺改进委员会委员的韩起祥在绥德专区盲人协会主席石为君的陪同下现场指导了这次书艺大赛。作为第一名的李永发理所当然地得到了韩起祥的接见。
韩起祥倾了瞎了眼的头到石为君的耳朵上问:“这碎孙多大了?”石为君说:“十八了”,韩起祥说,“这狗日的可能行了”。
1953年的龙镇杨山村。李发军的女子大了。他就思谋着把女子找个婆家狠狠要上几石粮食,以缓解困顿的日月。陈家焉的陈培生知道了就托人上门提亲。可李发军的女子李芳明死活不同意。结了婚的李芳明心情异常苦恼,一个人在沟道里唱“六月里黄河冰不化,扭着我成亲是我大”,唱得如泣如诉。公社干部常再元老远就听见有人唱歌,走到跟前看见李芳明泪眼婆娑的。就鼓动这女子到法院找刘德科院长告状。
县上正推行《婚姻法》,针对这件典型的旧婚姻,刘德科院长就和常再元与写手艾克秀编了一个新的陕北说书段子,名字就叫《黑心卖女》。李永发把这个书说到哪儿,哪儿人就爆满无比,新婚姻观念也从此深入人心。在民众中的反响十分强烈。期间李永发说的《一贯道》、《反巫神》、《张玉兰参加选举会》已为人们所耳熟能详。
民间对盲人的习惯称呼就叫瞎子。毛主席不同意了。毛主席说这些瞎子不能叫瞎子应该叫盲艺人。毛主席还说他们是“文艺战士”,这话李永发听了心里很是受用快活,而且变得才情横溢。
于是,李永发的身影就在大队窑里、农户家里、人民公社的大院子里、田间地头上、全社社员大会上不断出现。李永发越发自豪无比。
在杨山大队的队窑里,公社干部常再元照例在队员大会上训话。一旁的李永发就开始绑甩板、调弦子,人们劳累的神经在李永发的动作里复活了,就在心里盼着常再元早早结束讲话。
米脂县委的张利群书记给宣传部长高锦祥说,把李永发地事儿给宣传一下。很快,李永发深入基层、深入群众作宣传的感人事迹就陆续在1959年的《陕西日报》、《中国青年报》、《大众日报》上作了报道。陕西省阶级斗争展览馆专门开辟了宣传李永发的专栏。
“残废要改成残而不废的人”,毛主席这么一说,李永发立即响应老人家的号召积极学习一技之长。这便有了李永发一生中较为安逸的日子,1959—1961年的宝鸡斗鸡台的学习生活。头上裹着羊肚子手巾的李永发在这个盲人职业技术学校被人戏称为“陕北老干部”。还是喜欢的曲艺学习。生活上三个月一双鞋、半年一套衣服、隔三岔五还能吃到肉,这样的日子也美气得很。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李永发领着米脂的一班盲人到兰州、西安搞串联,李永发这时还是县“革委会”的委员。盲人造反造谁的反呢?李永发就在心里头琢磨盘算,韩起祥是反动说书艺人,韩起祥还骂过当年根深苗红的小苗苗李永发。韩起祥的“劣迹”在那时就有苗头了。人家在台上推搡着戴纸帽的韩起祥。李永发就睁了一双瞎眼,举起拳头率先喊起了“打倒韩起祥!”台下便山呼般地应着“打倒韩起祥”。
80年的李永发还在旧米脂十字街冯社成家的楼上当曲艺馆馆长。文化馆要与曲艺馆分家。县上的一些人从山西太原调来一些戏班子,要承包曲艺馆。曲艺馆承包了,馆长给谁当呢?文化局长就把李永发叫到办公室商量这件事。局长让李永发当顾问。李永发心里盘算,馆长当不成,当球个顾问?我回呀,有这一把三弦走到哪里吃不开?
倔强的李永发就离开了“体制”,靠一把三弦在“江湖”上重现了。政策宽泛些了,李永发的旧瞎子们的一套蹄蹄爪爪就又复苏了。又开始给人家抚养不活的娃娃保锁,当“干大”,抠掐着一双手,仰头掐算人的流年运气。李永发雇个人拉根棍拖着,这道沟进那道沟出,坡里上洼里下的。每进一个村,娃娃们看见李永发便围着撵着一齐吼“死不下的娃娃还不睡,你干大在外面活受罪”,李永发就把棍一扬“碎驴日的们!”娃娃们哈哈大笑着就作雀群一样散了。
管两顿饭,盘上升斗粮食,就是一本书的报酬。李永发最多能说48本书不打重板。吃百家饭的李永发这家门里进,那家门里出。就像是谁家的亲戚,不准哪天就来到谁家。李永发的胃不好,不能吃得过饱。再说也影响行腔运气。有同行的说书艺人就给李永发编段子。
说李永发在人家家里吃饭,主家给端上来些饺子。本来就是些稀罕的吃食,全叫李永发吃了,主家就吃不成了。主家灵机一动说,“李先生听说饭量一满不重”。李永发就应承说,“不重,不重”。主家的男人说,“我们村有个糊脑子一顿能吃五个饺子,你说他糊脑子着了不?”李永发就盘算,吃五个饺子就糊脑子,我李永发不能当糊脑子,就夹了一个吃了。吃过就把碗放在盘子里,说,“你们快吃,凉了不好吃了。”主家说老李饱了?李永发一声高过一声地说“饱了”。主家再三劝说,李永发勉强又吃了半个说“再不能吃了,再吃就撑得不行了”。这个段子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百里的人就都知道这个米脂的本土歇后语,李永发的吃饺子——个半就够了。
谁家的母猪怀了儿子,主妇企盼着灶马爷能保佑顺利临产,就给灶马爷许一本书。许下书,李永发就来了。李永发坐在锅台前的凳子上,先说一些谁都不懂的“神话”,请神。要“诸位神灵归殿中,李永发送上书一本”。炕上坐的,地下站的,门口爬的,窗户里往里照的,里里外外,全是些人。李永发说了一段停下来,炕上的男人就叫李永发说“四大”,李永发摇着头说“不能”。男人们说“说呀!老李拿板(卖关子意)了”?李永发生怕别人说他不会说“四大”,顿了半天就试探性地说,“说上个四大美?”男人们齐声说“四大美嘛”!“猪的骨头,羊的髓,天明觉好睡,小姨子的嘴。”炕下女人堆里就有炕上男人们中的小姨子。另一个男人高叫这个男人的名字,这男人就拿帽子“日”地掷过去,封那个男人的嘴,窑里的人就哄笑一片。
书场散了,男人们在炕棱上“砰砰”磕着烟锅,迟迟不肯离去,终究还是走了,窑里的一炉香也快尽了,主妇就打扫着。坡底下的梁垴子(二百五)后生就学李永发刚说过的“四大筛”。“下坡的鸭子,耧地的耧,神官的辫子,铁匠的球”,人们哄笑的声音在寂寂的夜空里久久回荡着。
旧十字街口的李永发《夸夸新米脂》说得很是投入,可是走风漏气的一张嘴让人听不太明白。他从万佛洞说到小石砭,从棒棒桥说到九龙桥,从苗秀山说到张雁冰。人群就渐渐往开散,小张在旁边看着路过的俊婆姨愣神,李永发的书就住了。李永发说,“小张呀”,小张就缓缓站起来,拍拍屁股的黄尘,凑过来说“老李,完了”?李永发说“完了”。李永发说:“人还多少了?”小张看着空荡荡的场地就又拿捏了老李的腔调行腔吐气“里三层,外三层,把你死老汉围了个水泄不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