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涌的无定河,养育了这一方水土的陕北人。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生生死死,枯枯荣荣,宛若草木一世。向东出了县城,约莫二十里路的光景,远远地便能望见远近闻名的寨子峁上的一棵古老苍劲的老杏树。寨子峁的对面便是老庄了。默默无闻的老杏树也不知看了这个村落多少代人的悲欢离合。村落里清一色的拓姓人家。据老辈人讲,祖先最早是从山西永宁州迁徙过来的,一代代到了现在,也没有人真正去考证。传到这个村落的祖先,相传他曾在县城的一处著名胜迹五龙洞课读,攻读功名,承蒙神灵保佑,得以金榜题名,做了浙江某县的知县。后在明清交替之际,社会动荡不安,便携一家老小来到了老庄。老人家在这里人丁旺盛,后来便成了现在老庄八百人左右的六大门派。
按说德顺是三门头的人。德顺在去年腊月二十三满含着笑离开了人世。命运似乎跟他们在开一个破开荒的玩笑,没有老婆,也便无儿无女。我最后一次见德顺是在一年的秋季,天已见凉。德顺跟几个闲着没事干的老汉在老庄的“人市”大柳树底下虚度时日。老远地我见他坐在一块石碑上,带个白壳帽,手里拿着棍子,算是他的拐杖,朝我骑摩托车来的方向指。我停下来,论辈分他应是我的爷爷辈分。我说大爷让我捎话给二奶,说你想见上一见。他呵呵地笑,嘴上说放你鬼孙子的屁。我说的二奶是德顺的兄弟媳妇,也不知村人拿他二人编了多少故事,总之见了他说说二人的故事,彼此一笑了事,有话方开始谈。德顺就说,你跟我们牛娃(其侄儿)一块在城里做事,你们常见?我说常见。他说捎话给牛娃,说大大想他呢!老人显然有些哽咽了。老人接着说夏天他去县城牛娃单位找牛娃,别人说他没有上班,于是老人便从牛娃单位跑到牛娃家里。德顺说我们牛娃好大一个本事,把个房子修得漂亮极了。并且自豪地说,牛娃执意让我住一夜再回,我没有住,我还是觉得住我那烂窑窑踏实。只要娃娃们好就行了。我说大爷没事我先走了,话我给你捎。老人会心地点了点头。
等到再次听说德顺时,他已经仙去了。德顺活了70多岁,穷得家徒四壁,是村里的“五保户”。人们说他无牵无挂,可是我知道,他老人家是有牵挂的。德顺是个善人,村人都这么说。民国年间的一场瘟疫老庄的人殁够一半,有的是整家整家地去了。德顺家就剩下了德顺和弟弟。德顺十六岁,弟弟十岁,没有了父母的孩子,德顺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里里外外顶天立地,不让外人小看了去。等到德顺到了成婚论嫁的年龄,弟弟的上学又到了吃紧处。于是德顺便退话给媒人,说等弟弟出息了,他再成家。弟弟上完学,在村落算个文化人,但终究没能出息。可也到了成家的年岁了。这时也有人给德顺提亲,德顺想等弟弟成家了以后再成不迟,误了弟弟一生他如何跟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于是一推一脱地倒给弟弟成了家,他却年岁渐大,没有人再缠着给说媳妇,他好像也不太往这个劲上钻,于是便成了村里唯一的老光棍。没老婆的德顺,便成了方圆远近二十里的笑料。老人动则教训儿子,不好好学习劳作,大了学德顺。好端端一个善良的人被蒙了些许恶名。爷孙辈能开玩笑当面也说,老汉笑一笑也便了事,不急不恼。德顺一辈子住的便是老先人留下来的一口土窑窑,冬暖夏凉住着倒也舒坦,可是这白天黑夜对他来说也没多大区别。黑夜也没给他带来任何诱惑,白天也没有更多的盼头,过一天算一天。
德顺相信命运,他说这是命。村人也这么认为,论说他不呆不傻,模样也赖不到哪去,劳作还可以,这怎么能没一房媳妇暖脚呢?农业合作化时恶毒的生产队长见德顺跟着众人散工时急急往回奔,便说,德顺你跟上人家跑个屁,人家回家揣个热奶头,你揣甚了?你急着跑甚了?那一年老庄来了邻县的一个爆玉米花的,白天爆玉米花,晚上便摆了个小酒场,整两杯小烧酒,喝到高处,便说他有一手能掐会算的真本事。信命的几个老汉便引着爆玉米花的沿寨子峁往上走,察看老庄的地貌和风水地理,那人指指划划地说了一些,反正应了一宗的是二年内歪脖子槐树旁的一家人定得丧。再一家便是德顺家的老宅子,对大门头人不利,无嗣,果真也叫其说对了去,这越发坚定了德顺打光棍的信心,是命运使然,也不是我德顺怎么了。德顺的一生,在生活作风上没有一点经不起考验的,响当当硬邦邦地过了一生。没法想象,正值盛壮之年的他是怎么面对一个个夜晚的,总被人拿了取笑,说是和弟弟伙用一个媳妇,他便真着急般地恼了去。于是德顺的全部生活是围绕弟弟一家转的。弟弟的粗活重活他总是偷着抢着干,自己不给弟弟添一丝一毫的麻烦,两个侄儿,德顺更是疼爱倍至。一口一个心肝儿,一口一个宝贝儿,倾其所有做了最好吃的留给两个侄儿享用。看着娃们津津有味地吃,他也露着一种骄傲满足。毕竟是亲侄儿,毕竟没给别人家娃娃吃了。德顺常说一句话,娃娃们给他捡柴火,帮忙干活计,跟别人不一样。村人私下议论,说德顺是鸡抱鸭子枉操心,可德顺不这么认定。他从两个可爱的侄儿身上,享受着一个父辈对下辈的爱意,本能与无私的爱意。别人无法想象。德顺只是把一个个难整的夜晚积蓄的全部力量用在白天拼命地给弟弟干活上去。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德顺一天天地老将去了,再到后来的说他去了一个寺庙去看门,兢兢业业地图来世有个好报就。又过了几年听说他又回来了,人老了干不行活了。到后来,他常说这样的人早一天死,早无事,活着没啥意思,可是去年那个夏天他总是牵肠挂肚地去看了侄儿牛娃。老人心里期盼侄儿们出色,把个日子给过红火了。去年冬,老天终究没能让德顺再过一个年,生生地把他留在年关的地头了。德顺腊月二十三跌了跤,侄儿把他扶在炕上没用了一小时,便满脸含笑地离开了人世。草木一枯人生一世。两个侄儿用了大班子吹手,摆了老庄过事最高档次硬八碗。在寂静的夜里,我满脑子盘算着这个善人的一生,也算是对一个好人所奉的一份最好的哀思吧!
但是,德顺在我心中还是个谜一般的人物。
英雄与故里
矗立于米脂街头的李自成塑像自打迁至位于盘龙山的李自成行宫前,往常米脂人接头碰面爱用的一句老话“老李家坡底”,现在就不能讲了。把这位“大顺帝李自成将军”称作老李,这里面有乡人多少淳朴的乡情包含在里头呢!三百多年前,李自成奋马扬蹄,挥剑南下的气概山河,凝固成一座雕塑而永远令后人咀嚼玩味。地方官员或许也有几分“神归其位”的思虑在里头吧!不过这多少又引起一场民间的舆论,再次咀嚼这位同乡的辉煌业绩与英雄末路。
出身贫苦人家的李自成没能像模像样地读过多少书,胸中委实没有多少文墨,但留世之几则诗文佳对,却实有帝王气概。自成幼时在繁塾就学的一个冬日,大雪裹挟了那个叫李继迁寨的山沟,摇头晃脑的老先生陡刻酸儒之气顿发而出一“顷刻呈有新境界”的上联,要那三、五玩童对下联,挨到李自成,遂以“须叟不见旧江山”应对,惊得这位老先生瞠目结舌。
素有米脂八景之一的“盘龙矗影”,也非如今之景象。那时的米脂城北,人烟稀少,荒凉备至。在空旷的北门滩上的盘龙山巍峨雄壮,李自成行宫坐落在这样的宝地上则更是平添了几分雄壮之气。现如今,你不能再回望那时的佳境,只能对着被现代文明冲击几乎殆尽的景观了。但盘龙山上的李自成行宫依然成为陕北名胜古迹,吸引着五湖四海的人前来瞻仰,人们在啧叹英雄的辉煌业绩时,也不由生了英雄末路的哀叹。有人甚至在现如今的李自成行宫的真伪上展开了近乎苛刻的考证。其实,这些已不是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乡人以及世人对这位英雄的缅怀之情了。
米脂城的风水能藏龙卧虎,历来为诸多踏勘之方士所看重。为镇米脂这块宝地的“王气”,元朝当权者下令在城西修建高达三层的西角楼。在当时的这块地面上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大事。“米脂有个西角楼,半截戳在天里头”。可后来,“远照米脂城,我近照米脂城没有西门。西门那底里压九条龙——老鼠倒,狐子刨,出了个闯王李自成,三反上河南攻下了北京城”。“王气”最终没能被镇住,英雄终究能应时而出。其实这里有多大干系,如今我们都很明白,只不过是苦难的黎民众生对拯救于水火之境英雄出现的一种纯朴善良的愿望与附会罢了。现如今,九龙桥横贯东西,子米公路穿河而过,金泰公司、天然气净化处理厂及氯碱工业等各行业已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呼啸而过的火车,装点着时代气息的新米脂,西门的传说似未尽之余味,而令世人品尝的。
“闯王故里雄风犹在,继往开来再谱新章”,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