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姐,你总算回来了,让我好找。”梦怡一见到我就说,“这一天多你藏到哪儿去了,我就差没钻耗子洞了。”
“好啊,你敢骂我!”
我抡起拳头,就给了她一下。
“哎哟!”她捂着肩头说,“你可打疼我了。”
说完,她又凑到我跟前小声说:“告诉我,去哪儿啦?”
看她那个神色,准以为我去赴男人约会了。搞得我真有点哭笑不得。我忙说:
“你可不要胡乱猜!我昨晚去了罗琳那儿。她要去美国考察,非要我到她那聊聊。今天上午,我又去了趟机场。事情就这样简单,可到你眼里,怎么就变得那么复杂了呢。”
“叶姐,你可别当真儿,我可是开玩笑话呀。”
“没关系,我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我打趣地说。
“哎呀,这话太难听了。”她连忙捂住了耳朵。
“梦怡,找我啥事儿。”我随口问了句。
“咳,还不是为晓戈的事,都急死人了。”
“又出什么岔了?”
“哼,晓戈这个人呐,像个唐僧,耳朵太软,经人家的两句好话,就摸不着北了。昨天,他去了晚报社交涉那件久拖不决的事。临走前,我还嘱咐他,可一定要咬住理不放,别让那帮人给耍了。他可好,坐到那儿,还没等说到正题,那个总编就苦起穷来了,说报社已经有三个月没开支了,连作者的稿酬都无法保证。哀求晓戈,可怜可怜他们,不要再把那件事给捅大了,他们报社和作者都会对他感激不尽的。结果,他让人家捧得晕晕糊糊的,什么条件也没提就回来了。你说他这个人可气不可气。”
梦怡越说越气,把我也气得不行。
“真是乱弹琴。他办事怎么就不像他作画那样精明呢!梦怡,你去把他叫来,我们好好开导开导他。”
梦怡把晓戈喊来,我劈头就问:“晓戈,你是不是有什么短处攥在人家的手里?”
“笑话,这不是天方夜谭吗?”他摊开双手,否认着。
“你说说看,我们为你鞍前马后地跑,你却那个态度,你说,我们图的什么?”我冷冷地说。
“叶卉,你们对我的关心,我心里十分清楚,也十分感激。可我觉得,我人已经从国外回来了,这本身就是对谣传的最好否定,而且他们也当面向我认了错,态度也很诚恳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咱们也不能太过分了。”
“晓戈,你就那么相信那个总编的鬼话!”我惊愕了,“我和那个人接触过几次,发现他是天下头字号的大滑头。他为了哗众取宠,为了赚钱,是什么脸面都可以不要的。对这号人宽容不得,必须让他们在报上公开致歉,至于名誉损失费的多少,我们倒可以再考虑。”我说。
“他们总编的意思,登报道歉对他们报纸的名誉不好,请求我们别让他们那样做。”
我怒不可遏地说:“他们考虑过你的名誉了吗?鲁迅先生有一句话:‘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梦怡也在一旁说:“晓戈,这是个原则问题,决不能让步的。”
“让我再考虑考虑。”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烦躁地抽了起来。
我清楚,晓戈和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就是碍面子。记得他刚刚听到谣言时,气得手都在发抖,可随即而来的是一系列的风波。妻子的精神失常,莹莹的闹病,社会上那些人的另眼相看和关颖的猝死都使他的心灵蒙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
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勇气,也没有精力去大声疾呼,挽回自己的名誉,更不会想到会纠缠到一场官司上去。
有一段时间,他曾把希望寄托在美协的身上,希望能帮助澄清事实。张主席一开始也对这事义愤填膺,可不知为何,没过几天便态度暧昧起来,私下还对我说:“晓戈也真是的,干嘛要把个女的带回来,搞得我们美协都很被动,连杨副厅长对此都有看法了。”
尽管我对张老做了许多解释,他还是不愿插手这件事,并劝我也少说为佳。可我对这件事却一千个想不通,总想帮他讨回一个说法,无奈,晓戈又偏偏是这个态度。
我瞅了一眼梦怡,她也急得不行,就说:“晓戈,如果你实在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事,可不可以委托别人代理一下。”
他想了想,又问:“你的意思是让我找个委托律师?”
“没错儿。”梦怡接过话茬儿说,“我有个表哥在律师事务所工作。他很同情你的遭遇,也愿意帮你打赢这场官司。”
他连连摆手说:“最好别打官司,我可没那个精力。现在这一大堆事就够我折腾的了,搞得我一直静不下心来创作,要是再打官司,我可就什么也甭干了。”
我禁不住笑了,说:“看把你吓得。要真的打起官司来,你还不躲得远远的。”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最好能通过协商解决问题。”
“可万一不行呢?”梦怡问。
晓戈瞅了瞅我,说:“梦怡她怎么尽认死理呢。”
我说:“我倒没见梦怡认死理,我看认死理的倒是你。”
“好啊,原来你们俩串通好了,搞‘统一战线’来对付我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别转移视线,你表个态,到底同意不同意梦怡刚才的主意。如果没意见,你和凌华律师就见见面,向他介绍介绍情况。”我催促说。
“别犹豫了。晓戈,如果你再吞吞吐吐的,我和叶姐可就谁也不会管这个闲事了,”她也在一边敲锣边。
晓戈终于点头答应了。我和梦怡都松了一口气。
下午,凌华如约来到我的办公室,晓戈也在座。他们相互寒暄了几句,便交谈了起来。
晓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凌华认真地听着,不停地做着笔录,并不时插问几句。
我在一边打量着这位温文尔雅,于随和中透着精明的年轻律师,觉得这位中学时的同学,如今已经成熟多了。从他干练的言谈举止中,我得到了鼓舞,深信如果真的打起官司来,晓戈的胜诉是无疑的。
凌华合上笔记本,说:“晓戈,从法律角度上看,这个案子并不复杂,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真理在谁的手里,我们也有充分的信心打赢这场官司。可从另一个角度上看,这个案子似乎还是应该以调解的方式解决为好。我前几天还特意对这个事情做了一点调查。对晚报发表这篇诽谤他人,损毁其名誉的文章动机进行过分析。结论是,这篇文章的后面并没有什么政治背景或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看来只是作者和晚报社的领导以及部分编辑为了多赚钱而做的一件哗众取宠的蠢事。在文章发表前,报社的总编既没有对文章的内容进行过核实,又没有征求过省美协的意见。按照他们的说法是怕夜长梦多,他们连夜赶排,抢先发表,造成了对你和陶翎艺名誉上的损害。更为严重的是,这篇文章发表后,省内外的一些报刊纷纷选登和转载,造成了很坏的政治影响。对此,文章的作者和晚报社的当事人必须承担全部责任,并有义务公开道歉,挽回其恶劣的影响。”
晓戈信服地点点头,说:“凌律师,我的事就托付给你了。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凌华,你看我们有必要上法庭吗?”我关切地问。
“那就要看他们的态度了。我可以帮助晓戈到报社交涉一下,给对方施加点压力,力争能够在法庭之外将这件事解决。”
梦怡从外边进来说:“表哥,你和晓戈谈得咋样了?有没有戏?”
我忍不住笑了,说:“什么叫有没有戏呀?”
“有戏,”凌华乐呵呵地说,“好戏还在后头呢,你就等着看报纸吧。”
梦怡颇为得意地瞅了瞅晓戈:“怎么样?有我表哥在,你就什么都甭管了,把心放在肚子里就行了。”
晓戈笑了:“还得说是学过法律的,你们讲了一大车话,也不如人家的几句话在理儿,我服了。”
我也憋不住笑了:“梦怡,咱们这个好人是白当了,人家愣是不领情呀。”
这时,张主席推门进来,板着面孔说:“叶卉,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觉得好生奇怪。他从来就是好脾气,今天咋了?
待张主席一出门,梦怡吐了下舌头说:“叶姐,小心点,阴天了。”
我到了张主席的办公室,见他一脸的不高兴。我脑子里开始紧张地思索着近几天来,我做过什么不妥的事儿没有,可终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坐。”他冷冷地说。
我心神不安地坐下了,仿佛有种接受审判的感觉。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
“那好。我问问你,你和省歌舞剧院那个刘大光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从他的神态里马上就明白了一切。赵楠这个混蛋一定是把他手中的杀手锏抛了出来,说不定他已将我的那个“字据”公布于众了。
我的脑子顿觉像炸开了一样。对我自己,我并不觉得难堪,因为我的确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可对大光,我却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他是无辜的,而且又是我请来的客人,为了我而蒙受羞辱,太不值得了。我在不安地想这件事可能给他带来的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抬头见他正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像刚刚认识我似的。
“刘大光是我们省美协的会员,业余画家……”
“这我知道,用不着你来介绍。”他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我是美协的主席。”
“我们也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不想掩饰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必要掩饰。”
“叶卉,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是十分信任的。我不希望你犯错误,所以我要批评你。”
“张主席,我想我并没有什么过错。我和大光的交往从来也没有越出过朋友的界限。这点您尽管放心。”我十分认真地说。
“真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吗?”
他并不相信我的话,随手拉开抽屉取出一页纸摊在桌子上,说:“我这里有份从杨副厅长那儿转来的复印件,是你的亲手笔迹,你想看看吗?”
“既然是我亲笔写的,还有那个必要吗?”我反诘道。
“既然如此,就请你解释一下这张纸条吧。”他表情严肃地瞧着我。
“张主席,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但是,今天我要说的,您可能不会爱听。”
“那也没有关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嘛。”
“恕我直言,您今天的架式倒使我产生了一个联想,那就是‘文革’。”
“你说什么?”他气恼之极,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也太不像话了,把我比成了什么人?我是‘文革’中那种整人的人吗?我本身就是那场运动的受害者,你懂吗?”
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痛心。由此我想到,当时即便是整人的人,也未必都是坏人,有的只不过被某些人利用罢了。
我也没想到我会当面顶撞我一直很敬重的老领导,而且语言又那般尖刻。
张主席大发雷霆,一拍桌子说:“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我当然清楚”。我异常平静地说,“无非是我这个秘书长不当了。”
他气得呼呼直喘粗气:“叶卉,你太使我失望了。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犯错误。杨副厅长已经说了,这件事是应当严肃处理的。现在关键要看你的态度了。”
我心里明白,张主席即使发火,也不会对我有恶意的。这里面主要是杨耀从中插手。他对我不买他的账早就耿耿于怀,遇到这种机会,是不会放弃的。不过,作为文化厅的副厅长,插手文联的事,未免管得太宽了。
可是,我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坦诚地说:“张主席,请原谅我刚才的冲动。我知道您是在为我着想,可我也不能把话咽在肚子里不说。我和大光的个人关系是很好,而且那天晚上我也主动留他在家里住了一夜,但这并不能就说明什么,也不会像有人想象的那样龌龊。”
“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那天,我在车站附近遇见他时,他刚下车,还没吃饭,我就把他让到家里来。吃过饭,我们谈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很晚了,怕赶不上末班车,我就请他住下来,并给他腾出一个房间。起初,他执意要走,是我硬把他留下来的。后来赵楠就回来了,一切情况他也看得很清楚。他今天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他看到我要和他离婚,怀恨在心,演出的一场节外生枝的丑剧。”
“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什么还要给他留下字据呢?”
“张主席,如果你仔细看看上边的话就会明白了。这张条子只能证明我和大光是清白的。”
“可别人也会这样看吗?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天是在代表组织和你谈话。根据主管部门有关领导的指示,决定暂时停止你副秘书长的工作,认真反省自己的问题。如果你有什么意见的话,可直接向上反映好了。”
我听了这话,嘴角不禁现出一丝冷笑:“张主席,我可以走了吗?”
他愣愣地瞅了我好一会儿,他原以为我会对这项决定大发牢骚,甚至脾气的。
“你就不想再说点什么吗?”他奇怪地问。
我摇了摇头,慢慢地站起身,说:“没有了。我相信事实胜于雄辩。”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办公室。凌华和晓戈已经走了,只剩下梦怡心神不宁地在等着我。
“梦怡,你还在这傻坐干啥?”我故意让自己放松一点,掩饰着内心的痛楚。
梦怡还是从我的脸上找到了疑虑:“叶姐,他找你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随便聊聊工作。”我淡然一笑,可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不会吧。”她轻轻地摇摇头,“我怎么总感到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大对头呢。是不是又有人坏你了?”
“别瞎猜。”我瞪了她一眼,又说:“从今天起,工作上的事就不要再找我了,可以直接请示张主席。”
“他把你给撤了?”她惊愕地说,“这简直是不讲道理。不行,我找他去!”
她拔腿便往外走。
“梦怡,你给我回来!”我大声喊道。
她刚迈出一步便戛然而止,慢慢地转过头来,不服气地说:“这是为什么?”
“你就别问了,以后,你会明白的。”我若有所思地说。
“哼!”她赌气地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