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戈这阵子真是祸不单行。
关颖的事刚处理完,莹莹又发高烧住进了医院。昨晚,他在医院足足陪了她一个晚上。清晨,他给我打电话告假。我赶忙把梦怡打发了过去。
我匆匆地处理完日常的工作,也赶到了医院。
晓戈瘦多了,眼圈发黑,很憔悴的样子。
梦怡在床边正在一勺一勺地喂莹莹桔子罐头。
我关切地问:“莹莹怎样了?”
“现在好多了,昨晚一点钟送的医院,高烧达40度,直说胡话,还喊妈妈。”他说。
我俯下身,摸着莹莹的小脸蛋,亲切地说:“叶阿姨来看你了,还给你带来了好吃的东西。”
“谢谢阿姨。”她望了望摆在桌上的水果,说。
“好孩子,真乖。”我轻轻亲了下孩子的小脸蛋。
“晓戈,你该回去休息一下了,我陪着莹莹。”梦怡对他说。
“谢谢了,我能行。”他逞强地说。
“既然梦怡说了,你就别逞强了。”我说。
“太不好意思了。最近这段时间,尽拖累你们了。”他心神不安地说。
我说:“晓戈,你干嘛总想得那么多,谁能保证不碰到点沟沟坎坎的。走,我也回去,咱们一道儿。”
晓戈跟着我默默地走到大街上。
我见他的情绪很沮丧,就宽慰他:“晓戈,振作起来,前面的路还很长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叶卉,这些天,我一直很内疚,总觉得对不起关颖。我想,她如果当时的情绪好,也许就不会碰到车底下了,我的心灵是一辈子也得不到宽恕的。”
我恍然大悟。晓戈直到今天还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有点太多虑了。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它,干嘛要跟自己过不去!”
“可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关颖的那个惨象。”他说着,眼里闪着泪花。
我心里也挺难受的。关颖的死,让我想到了很多。她也许就此得到了解脱,可晓戈却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翎艺那边有消息吗?”我问。
“回渥太华后,她就给我来了一封信,写得很简单,说她正在补习扔下的功课,很忙,还说,琼斯经常来看她,让我不必挂念。”
“关颖死后,你想没想过要娶她。”我单刀直入地问他。
他显然对我的问话没有心理的准备,说:“咳,我现在哪有心思考虑这些事呀。”
“但你今后必须要面对这样的现实。你和我说实话,究竟想过没有?”
他无置可否地笑了。
“晓戈,咱们是老同学,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听,我都要说,如果你有这个心思,就马上给她写信,把情况实说了,别遮遮掩掩的;如果没有这个心思的话,我觉得梦怡也是个不错的女孩子,配你也是绰绰有余的,别冷了人家的心。”
“梦怡?”他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呢,别开玩笑了。”
“哎,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呀,你就真的看不出她对你的一片痴情!”我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不行,不行。”他连忙摆摆手说,“梦怡和我的年龄差距太大了,我一直把她当成个大孩子的。”
“嗬,你四十岁还不到就卖起老来了。我要是把这话传到梦怡的耳朵里,看她敢骂你不。”
“哎,这话你可不能告诉给她呀。”他有点急了。
“好,不说,看把你吓的。”
我憋不住笑了。我看得出他的心思,有翎艺这根线牵着,他是不会移情梦怡的。唉,这个晓戈呀!
“叶卉,”他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对我说:“我昨天接到了千田夫妇的一封信。晚报的事,他们都听说了,十分气愤。他们当即就驱车到了大王开的那个金银首饰店,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信上说,他们还打算写信给报社总编,敦促他就此事向受伤害者公开道歉。并埋怨我太老实了,应当将这事诉诸法律。”
“我完全赞同千田先生的观点,你是太老实了。可外界并不会这样认为的。”
“他们能说我什么?”
“做贼心虚。”我一字一板地说,“人家会认为你有什么把柄落到了别人的手中,才不敢吭气的”。
我故意用话来激他。
他有点恼怒了:“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下午就去晚报社。”
“这就对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嘛。只有让报社公开承认错误,你才能洗清头上的不白之冤。如果太老实了,就是懦弱。晓戈,你懂吗?”我用鼓励的目光盯着他。
他点了点头。
我们到公共汽车站等车。
他掏出一支烟抽起来。我从侧面见他蹙紧眉头,有些焦虑的神情。
我发现,他有些变了。大学期间的那个无忧无虑的晓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既踌躇满志,又疲惫不堪的晓戈。困顿、孤傲、焦虑、懦弱以及才华集于一身,使我有点不认识他了。和我们一班的大学同学,私下常常问我:“晓戈怎么变得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为其辩解:“没有的事,我怎么没看出来。”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呢。这两年,他与班上同学的交往越来越少,常常无缘无故地推辞同学聚会的邀请。外地同学来见他,他也很平淡,寒暄几句,就没话了,闹得对方也很尴尬。我看过一本人才方面的书,介绍了许多有才华的名人都有这种孤僻、抑郁的个性,并称之为“天才忧郁症”。
我并不完全相信这种说法,我曾当面问过晓戈:“你不觉得这样活得很累吗?”
他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现在最感到轻松的就是作画。一连画它七八个小时,都不觉累,反而觉得是种乐趣。可一旦停下笔,这烦恼就无缘无故地来了,推都推不掉,既劳心,又劳神,直觉得累的不行。
我说:“这叫心累,为万累之首,累莫大焉。”
“你有没有解除心累的良药?”他问。
“不要自寻烦恼。”我说。
他笑了:“这话,我也会说的。”
我当时很坦然地说:“晓戈,以前,我确实诚心诚意地爱过你,失恋了,我曾痛苦得要死。可我爱的是昨天的你。而今天的你,让我心灵得到了解脱。我感谢你。”
他心领神会地说:“我很佩服你的坦率,但愿你对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样。”
我当时很奇怪,他忙昏了头咋的,怎么尽说些摸不到头脑的话?
公共汽车站前等车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有人埋怨公共汽车的晚点和间隔时间长。我也焦躁不安地频频看表。
“叶卉,有一句话,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说出来。我想了好久,如果再不说出来,我会憋死的。”
他阴沉着脸,大口大口地吸着烟。
“有什么话如此让你耿耿于怀?”我奇怪地问。
“你自己应当清楚,我想这层纸就不必要由我直接捅破了好。”
“你的话倒让我越听越糊涂了,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我觉得你太不尊重人了。”
“嗬,好大的帽子,”我禁不住笑了,说,“别让我猜哑谜了,直说了吧。”
“我问你,我送你的那幅《秋思》,你给放到哪儿了?”
“原来是这样。”我舒了一口气,故意轻松地说:“你问这干嘛?这画是你画的不假,但所有权是我的,我有权力支配它。”
“你这样做,不怕有损你的人格吗?”
我一愣,心说,我愿意这样做吗?还不是为了你出国的事。好家伙,不但不领情,反倒埋怨起我来了,就没好气地说:“随你怎么想好了!”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你如果缺钱的话,找我,我可以资助你,但你不该那样做!”
我忍不住笑了,说:“你是不是怀疑我拿你的画卖了钱?”
“不是怀疑,是事实。”
“你有什么根据来血口喷人!”我恼了。
“你看看这个!”他从口袋掏出一封信扔给我。
我看了看信封,是香港九龙5013信箱寄来的。我抽出信,匆匆扫了一眼,突然觉得脑袋嗡的一下,胀了好大。写信人是一个绘画收藏者,他在信中说,很喜欢晓戈的画,近来在香港画店里见到一幅署名晓戈的油画《秋思》,看后,爱不释手,但由于不辩真伪,便拍了一张照片寄来,请鉴定云云。
我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走出来,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可那张照片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我对杨耀的为人是清楚的,可我绝想不到他会出卖这幅画,而且连我也一块出卖了。杨耀这家伙,人品不咋样,可官运却亨通。前两天,还当上了省文化厅副厅长。真不知道他玩得是哪门子权术?我和晓戈说什么?告诉他真相,还是编一个什么理由?似乎都不够妥当。
我将信还给他,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说:“晓戈,这幅画的确是从我手中出去的,但我绝不像你想的那样卑鄙。我不会将它卖钱!我也没穷到那种可怜的地步!请你允许我了解这件事,再答复你。”
他的火气依然没消,但口气缓和了一点:“不管如何,即使将别人的礼物转送给他人,也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
“对此,我可以向你道歉。”
他还想说什么,可公共汽车驶过来了。人们蜂拥而至,他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汽车内已人满为患,我和晓戈都像沙丁鱼似的挤在人群中间。他用手攥着车上方的拉手,表情很严肃的样子。我的心却乱成了一团麻。
幸亏今天晓戈憋不住了,才把心里的话倒了出来,否则我还会像个傻瓜蒙在鼓里呢。杨耀怎么能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讲了,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等会儿,我非和他理论理论不可。
晓戈先下的车,他还要倒21路车才能到家。而我去美协,要坐到终点。
临下车前,他回头瞅了我一眼说:“既然你已经把画送人了,就算了。请原谅我刚才的不礼貌。”
“没有什么。只不过你的话说得晚了一点,再见。”
我回到办公室,就急不可耐地给杨耀挂电话。
他依旧是那种傲慢的首长腔,让我一听就闹心。
“杨副厅长,我有一件事想打搅您,不知您有空没有?”我极力作出心平气和的语气讲话。
“哎呀,我马上还要主持一个会,你可要抓紧时间哟。”
他在电话中,永远都是日理万机的样子。鬼才知道他是不是要去开会。
“杨副厅长,晓戈送您的那幅画,是不是还保存在您那儿?”我委婉地问。
“是啊。哎,你问这干什么?”他警觉地说。
“是这样,他说送您的那幅画不够理想,他想给您换上一幅。”我灵机一动,顺口胡诌了一句。
“没那个必要吧。我挺喜欢的,就这样吧。如果他真有那个心思,把那幅也送给我,不是更好嘛。”他贪心不足地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说,真是老奸巨滑的家伙,差点又让他算计了,忙说:“这事我可做不了主。这样吧,我把那幅画先取回来,让他再做点改动,给您送回去,行吗?”
他似乎嗅出了其中的味道,不高兴地说:“这个晓戈,怎么对这幅画这样感兴趣,是不是听到什么传言了,有话让他来说,你没有必要做他的传声筒。”
他说完就将电话挂了。
我好晦气。话还没问个明白,反讨了个没趣。我现在真的成了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了。我气得把电话筒狠狠地摔到了话机上,委屈得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