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琳服装公司开业不过一年便搞得红红火火的了,令省城的人们不得不刮目相看。
打开电视,我总会看到她们公司铺天盖地的广告。“穿上罗琳时装,送你一路风光”的广告词,几乎成了T市青少年的口头禅。
走到T市大街,到处是一片“罗琳”世界。有好事的记者特意写了篇专访,并称之为“罗琳现象”。文章写道:
T市有三家罗琳时装专卖店,生意都很兴旺。它们坐落在T市繁华的长江路和北京街。尽管罗琳时装的标价要高于一般普通的服装,但还是拥有一个为数众多的“罗琳”名牌消费族。
罗琳时装的最新设计一亮相,总不乏有众多少男少女捷足先登。不出三五天,便会形成一种气候。在长江路专卖时装店内,一位在外贸企业供职的张小姐不惜花一千二百八十元买了一套淡绿色的西装套裙。记者采访她时,问她为什么舍得花这么多钱买这身套裙?
她指了指“罗琳”商标,回答得很幽默:“我为什么就不能买这身套裙呢?”
看来,罗琳时装已经成为一种青春少女所追求的穿着时尚。罗琳两字听起来就像皮尔·卡丹和金利来一样顺耳。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在翠薇路的一家迪斯科舞厅,来此跳舞的少男少女都穿清一色的罗琳服装。少女们喜欢穿古典风格,飘逸浪漫的薄形衫;少男们喜欢穿当令的红色T恤,偶然有一天,外地来的一对情侣冒冒失失地走进这家舞厅,刚刚跳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大伙都在对他们窃窃私语,不免有些迷惑不解。
当舞厅小姐送饮料时,一打听,才知这里竟会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顿时觉得有点脸面上不好看。为了不掉价儿,那男的公开说,他愿在今晚以高出市价一倍的价格买两套罗琳时装。舞厅的那位小姐脑子特活,一个电话过去,打到北京街专卖店,不一会儿,人家便把服装送来,那小姐也由此赚了数目不小的佣金……
我读到这儿,不禁哑然失笑,当下便给罗琳拨了电话,说:“罗琳,可真有你的,能告诉我,你的经营之道吗?”
她说:“经营之道还谈不上,不过是摸索了一点顾客的消费心理罢了。我们搞的服装设计,着眼于新、奇二字,让人家看起来与众不同,而且能不断地变幻着花样,唤起消费者,尤其是少男少女们的购买欲。一旦在人们的心理形成‘名牌’的概念,再配合报刊电视广告的狂轰滥炸,就会造成一种不可遏制的消费潮流的。”
我完全给她的一番高论折服了,油然生成了一睹为快的欲望。
罗琳在她宽敞的办公室接待了我。她风趣地说:“秘书长大驾光临,敝公司不胜荣幸之至。”
我蓦然发现,几个月不见,她变得更漂亮了,从上到下的罗琳时装,给她增添了不少光彩。
“叶姐,您想看什么,尽管说,我绝无保留。”
“是吗?你就不怕我是个经济间谍,窃取你的商业机密吗?”
“怕什么?我这又不是核实验基地。聪明的人,只要紧紧盯住市场就行了。”她说着,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大摞订单,递给我,说,“我的第一步设想是在T市站住脚,这已办到了,但这并不是目的。我们的目标是用产品打开国际市场。现在,我们已通过不同的渠道寻找了好几家代理商,愿意经销我们的时装。你看,这是我们最近获得的订单,有香港的,日本的,美国的,还有意大利的,而且交货的时间都比较紧。我真怕一旦延误了交货日期,要挨罚的。”
我拿过订单,粗略地翻了翻,脸上现出了诧异的神色。公司开业那天,我还对她能否有能力把公司办好有点怀疑。可现在我领悟到,再也不能小瞧她了。她就是中国的小条顺子。
“这么多订单,你可怎么消化得掉哟。”我替她犯愁了。
“其实,也没什么,”她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先将订单上的规格反馈到时装设计所,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搞出设计图纸,然后由时装经销公司的业务部门分门别类地寻找我们信得过的生产厂家生产。我们的业务人员将下派到各个工厂进行质量监督和催货、看货。一般来讲,我们给厂家下达的交货日期都是留有余地的,以防不测。”
“万一厂家不能按时交货,你们怎么办?”
“这种情况也发生过,但极少,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对外商失掉了信誉。因为,我们懂得这个损失,是无法用金钱来弥补的。”
“的确是这样。”我信服地点点头。
“上个月,我就遇见过这样的事。一批出口日本的真丝衬衣,由于厂家延误了工期,等加工出来时,离向日方交货的日期仅剩下了两天。我们不得不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将海运改为空运,总算按期交货了,可我们公司也蒙受了很大的经济损失,仅运费一项就多支出了几万元。但我们也赢得了信誉,那个日本商人当即表示,今后凡服装进口,我们只认罗琳牌的。”
说话期间,她又接了好几个电话,大多与业务有关。我见她很忙,便起身告辞。
她也并不挽留,只是说:“真对不起,等有空时,我一定再把你请来,我们好好聊聊。”
临别握手时,她突然问了一句:“大光他好吗?我已经有好长时间见不到他了。”
我脸一红,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问,便说:“咱们彼此彼此,我也不常见到他。”
“叶姐,你也瞒我。我看得出来你们两个有点那个。”
她嗔然一笑,让我吃了一惊。
“没有的事,你可不能信口开河呀。”我厉言正色地说。
“大光是个好人,和你们家赵楠是两股劲,我也挺服他的,遗憾的是我们的缘分不到。”
“既然这样,我可以给你们俩说合说合。罗琳,你看成吗?”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得了,你别在这儿拿话诓我了,人家是不会看上我的。如果我现在还跳我的舞,我们也许还有些希望,可我一当上了老板,他竟躲得远远的,连见一见都不愿意了。我看透了,现在的男人是不喜欢和女人站在一条起跑线上,更不喜欢女人超过他们的。”
她说这话时,神色有点抑郁,看来,她对大光还是一往情深的。
我猛然想到,前几天我在画展开幕式上就没摸着他影儿,往歌舞剧院打了两次电话,他也不在,这家伙究竟干什么呢?我心神不定地想。
从罗琳那儿出来,我没有回美协,也没有回家。赵楠昨天飞了深圳,还是为了销售那让人伤透脑筋的花园别墅。我呢,这些天搞美展,也累了个够戗。实在想就这样没有任何干扰地溜哒溜哒。
这几年,T市大街上的广告成了城市的一大景观,立牌广告,造型广告,跨街广告鳞次栉比,挺拔的线条,灵透的钢架与这个崛起的现代化都市融为一体,让人一眼便觉察到商品大潮的冲击波。
迎面驶来一辆洒水车,将簇簇水雾泼洒在大街上。我没有像其他行人那样躲闪开,而是径直迎上去,任滴滴水珠溅在了我的头上、脸上和裙子上,湿漉漉的,竟然觉得很惬意。
从罗琳那儿出来,我陡然对女孩子们的时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眼下商场的竞争,实际上是争夺女性市场的竞争。时装业、化妆业大都把目光瞄准了女人们的口袋。罗琳时装的走俏,也许得益于此。
我身旁来来去去的少女,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水灵灵的。显露曲线的裙装,质地柔软、极富动感的长裙,紧身无领短袖的弹力衫,电脑绣花的真丝衫都尽显女性的柔媚和风姿。
我真羡慕这些处于多梦花季的小女孩,倘若倒退十年,我也会像她们那样爱美的。可现在的我,不知为何都有种暮年将至的感觉。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罗琳那种散发着青春朝气的闯劲了。
罗琳把公司像神话般地办起来,杜媛媛踌躇满志地当了“猎头”,陶翎艺闯荡世界到了加拿大。而我又在这几年做了些什么呢?说得好听点,叫忙忙碌碌;尖刻点说,叫碌碌无为。放弃了一度热衷的绘画艺术,为了一个徒有虚名的芝麻官而左右奔波,用大光的话讲:值得吗!
对此,我矛盾过,我徘徊过,我苦恼过。看了大光的画,我也自卑过。
就在画展头一天的晚上,我心血来潮,在书房里摊开已落上厚厚一层灰尘的宣纸,挥毫泼墨,作了一幅画《搏》。画面是一头苍鹰,扑扇着翅膀,在丛山峻岭上飞翔。尽管已经精疲力竭,但它仍然张着翅膀。我不知道,我为啥突发奇想地画了这样一幅画。
赵楠看了,嘲笑我是不甘寂寞,并说一个女同志到你这个份上也该知足了,犯不着再劳心伤神。
其实,我对这幅画也颇不满意,端详了许久,总觉得我就像这头苍鹰,再拿起画笔,已有点力不从心了。假如我当初不当这个秘书长呢?作为一个专业画家,我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是这个官位助长了我的惰性,现在猛然醒悟过来,已悔之晚矣!
“叶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招呼我。
“是大光!”我仅凭那浑厚的男中音,便可在成百上千的人群中体味到他的存在。
他从马路的另一端向我跑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手提箱,像是刚下车的样子。
“这些天去哪儿了?无影无踪的,让我好找,就差发寻人启事了。”我嗔怪地瞧着他,掏出手绢擦了擦他鼻尖上的津津汗珠。
“保密。”他神秘兮兮地一笑。
“该不是去相对象吧。”我随口开了个玩笑。
他乐了,说:“你倒挺会猜的。”
我的心一颤,小声问:“是别人介绍的?”
“不错。”
“介绍人是谁?”
“杜媛媛。”
“怎么会是她?自己还没对象呢,就想起给别人介绍了,心也真够大的。”我不由埋怨起她来。
他一边走,一边说:“威海那个地方可真美,我头一次去,就给大海迷住了,叶卉,你有机会也应到那儿瞧瞧。”
“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了,“你把对象都搞到威海去了!”
“怎么?不喜欢是吧?”他笑呵呵地说。
“哼!”我没好气地说,“这关我什么事。你就是把对象搞到曼哈顿去,我也管不着。”
我快走了几步,真想把他甩得远远的。
“哎,慢点,人家可拎着提箱呢。”他在后边喊。
“我又没让你跟着我。你‘打的’嘛。”我大声说,可心里却惘然所失似的。
他连跑带颠地赶上来,气喘吁吁地说:“叶卉,你听我说嘛。”
“我什么也不想听了,你根本也没把人家放在眼里。”
“是媛媛的猎头公司介绍的。”
“啊?”我戛然停住了脚步,猛然省悟是怎么回事了,气得当胸便给了他一拳,“你这个家伙可真坏!”
他嘿嘿地笑了,我脸也窘得绯红。我也弄不清刚才是什么思想驱使我如此冲动,竟说了一大堆让人费解的话。
大光也知道刚才的玩笑有点过火了,赶忙解释:“叶卉,其实,我那次有心无意地填了那张表,原以为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可杜媛媛倒真上了心,给我同威海一家新建立的影视艺术中心搭上了桥,非让我去那里瞧瞧不可。”
“结果如何?”我关切地问。
他摇了摇头,说:“对方倒很希望我能过去,可我一时还下不了这个决心。我舍不得丢下我的专业,一切从头开始,毕竟有点隔行如隔山呐。”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说心里话,我打心眼里不愿见到他走得远远的。
“叶卉,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墨守陈规?凡我接触久了的工作和物品,我都有些难以割舍。为此,我失去了许多机遇。”他冲我笑笑说,我用过的笔和衣物,即使已不能用了,我也舍不得丢弃,心里总有种恋物和怀旧。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我毕竟在T市生活了三十多年了,这一步迈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从他的言谈里,我总能悟出一些富有哲理的启示。他是个感情极其丰富和细腻的男人,只要和他站到一起,我就会感受到一种安全感,而在赵楠面前,我总觉得有种要被出卖的心态。
“哎,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吧?”我看看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
他拍了拍脑门,说:“你不说,我还真把吃饭这茬儿给忘了,现在才觉得肚子咕咕叫了。”
“走,到我家去。我给你接接风。”我心血来潮地说。
“这不合适吧。我还是回歌舞剧院宿舍去。”他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我不由分说,从他手里抢过手提箱,说:“不行,你得听我这一回。”
“这怎么好意思。”他不安地说。
我拎着手提箱,紧走几步,向迎面而来的“的士”招了招手。
那辆红色的桑塔纳“吱”地一下停下来。
穿T恤衫的小司机探出头问:“二位去哪儿?”
我告诉了他地址。
“呃,敢情是富豪区,上车吧。”他爽快地说。
我连说带劝地把大光让到了车上。
车子穿过绿树成荫的长街,一直向东疾驶。
我坐在车里,睨了眼坐在我身旁的大光。他显得有点神色不安,似乎上了贼船一样。
从车的前照镜中,我看到我的神情也并不轻松。自己那双黑盈盈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连自己都捉摸不定的东西。
我这是怎么了?
赵楠若知道了,会怎么想?
我这个念头一闪,便马上让自己否定了。这有什么,难道作为一个女人,连请一个朋友到家里坐客都犯忌吗?
“叶卉,我想我还是改日登门拜访的好。”大光轻声对我说。
我没有搭理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