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赵楠老早就开车回来,给我摆了桌丰盛的午餐。
他沾沾自喜地告诉我,一个多月来无人问津的六十幢花园别墅已经订出去七户,这预示着压死的资金又开始活泛了。
“赵楠,做生意就应走正道,投机取巧是长不了的。”
他的脸立时沉了下来,不满意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往我身上泼冷水。难道眼看着我的公司倒台,你就舒心了吗?告诉你,一旦到了那天,我们现在家里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这点,你懂吗?”
“我懂。”我冷冷一笑,“在你的眼里,我们女人永远要依赖男人活着。不错,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你的,这豪华的住宅,高档的家具,新潮的电器,可以说应有尽有了。你把这些都看作了你对我的恩赐,对吧?你凭这一切来向我炫耀,对吧?你以为,我会像许多女人那样,对此很满足,对吧?可你错了!我对这一切都并不感兴趣,我只希望你能走正路,而不求大富大贵。”
他放下刚夹起来的大虾,脸变得一阵红,一阵白的。
“叶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作为我的妻子,在事业上应当支持我,鼓励我,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有多难啊,我不想点不是办法的办法能行吗?”他争辩说。
“赵楠,”我也把口气缓和下来,说,“恰恰是作为妻子,有些话,我才会对你说。现在实行了市场经济,就应当按照市场规律办事。当初,你跟我讲要盖花园别墅区,我就说,现在的中国老百姓有多少能买得起豪华别墅的,莫不如多盖一些大众化的住宅楼。你当作耳旁风,还说盖普通住宅挣不到大钱,要掏有钱人的腰包。如今,我的话应验了吧。”
“好啦,我知道该怎么做的,犯不着你来教训我!”
他气得把筷子一摔,起身便走了。
我怔怔地望着满桌的饭菜,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上午的时候,我曾坐在办公室,给晓戈讲了一通大道理。可我的处境就比关颖好吗?
我苦涩地摇了摇头,两滴硕大的泪珠掉在手中的饭碗里。我之所以能和赵楠一起生活到今天,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在许多事情上,我已经学会了忍耐,我和他已经有过两次短暂的分居,而每一次,我都是在他那廉价的忏悔和甜言蜜语中,心软下来,又和他搬到了一起。
但时隔不久,我们准会毫无例外地发生另一场“战争”。
近来,我有点越来越为他的所做所为忧心忡忡。我发现他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杜媛媛就曾亲口对我讲他在对外交往时的许多做法都是严重违背财经纪律和原则的。
她告诉我:在东城住宅小区竣工剪彩典礼时,他一笔就批出六万元,办成面值不等的信用卡,私下发给有关部门和关系单位的领导。对此,我曾忠告过他。
谁知,他却不以为然地说:‘沿海地区都这样做,我们这还学晚了呢。’
“起初,赵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刚办公司那会儿,他出差时,甚至连卧铺都不坐。而一旦条件和环境不同了,人就会变得这样快,简直让我费解。”
那天,我回来把媛媛说的事同他一讲,他就大发雷霆,说杜媛媛出卖了他。时隔不久,她就提出了辞职。
想到这儿,我的心一阵紧缩,一种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我站起身,拾掇起这一桌子几乎连动都没动的饭菜,觉得扔掉可惜,便就塞到冰箱里了。
“不行,我还得劝劝他。”我心想,“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夫妻,我不能看着他一步步滑下去。”
我走进房间,见他还在那里生闷气,就悄悄到他身边说:“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好吗?”
“有什么好谈的,你永远都是正确的。”他头也不抬地说。
“你让我把话讲完好不好?”我倒了一杯柠檬汁,递给他。
他没有喝,放在茶几上了。
“赵楠,原谅我刚才气头上说的话,可我都是为你好。你想想,如果光凭有奖销售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那岂不成了神话。即使侥幸能卖出几户。又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
“够了,够了!你让我安静一点好不好。”
“你即使不愿听,我还是要说的。”
这会儿,电话铃响了。我接过电话问了一句,便把话柄递给他:“找你的。”
他拿过电话不耐烦地说:“大中午的,打什么电话,有事上班说!”
对方还是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什么?工商局找上门来了。”他大惊失色地说,“说我们触犯了《反不正当竞争法》?岂有此理!这个法律还没正式实行嘛。啊?这个月就实施了?唉,真够倒霉的。怎么轮到我们,就不行了。好,我马上就到公司去。”
他沮丧地靠在沙发上。
我在一边,已从他的言谈里知道了一切。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搞的巨奖销售恐怕是泡汤了。
他一边穿外套,一边没好气地说:“这回你该得意了吧。我输了,输了个精光!”
我给他的话气得不行。但还是强忍着没有作声。这个节骨眼上,他是不会讲出什么好话来的。
他开上车走了。
我看看表,不到一点,离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可我也呆不住了。于是,我也穿好衣服,推自行车从院子出来。
我深知,这次打击对赵楠来说是灾难性的。他那已建好的六十幢花园别墅。就像六十座大山压在了他们公司的身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是举债度日,还是宣布破产,目前都成了未知数。幸亏中午,我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否则,他也许更不知所措了。
当我骑车穿过翠薇路时,一晃闪过一个身段苗条,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她骑着一辆漂亮的山地车象是一朵飘动的白云。
“翎艺!”我一眼便认出她来,大声喊了一句。
她蓦然回首,见是我,忙跳下车,冲我嫣然一笑:“真对不起,我只顾骑了,没能认出您来。”
我也跳下车,热情地说:“听说你回家了,啥时回来的?”
她用手往后撩了下遮住眼睑的长发,笑盈盈地说:“太巧了,我上午刚回来,本想下午去看看您呐。”
“正好,我们一道走吧。”
我们并行在大街上。但见宽敞的路面,车来车往,穿梭不停,人行道上,人头攒动,纷至沓来,这座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每时每刻都充满了现代生活的气息。
“翎艺,还准备在省城呆几天?”我关切地问。
“我还没想好呢,也许不会呆太久的,渥太华哪儿的功课也不能拉得太多了。”
“晓戈知道你回来了吗?”
“我还没有告诉他。唉,我知道他这些天也够难的,不知他夫人现在咋样?”
“也许不会有什么事吧。”我搪塞着,没作正面回答。
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见她的神情也有几分忧郁。但即使如此,那种神情也不失为一种美丽。
我羡慕翎艺的年纪,二十几岁,的确是值得留恋和回味的。可时光是吝啬的,它只是匆匆地对我粲然一笑就一去不复返了。岁月赋予翎艺这般美丽少女黄金年华,无须雕饰,无须掩盖,浑身上下洋漾着青春的洒脱。无怪乎她使晓戈这种外表冷峻的男人也会着迷。
我们沿着林荫大道的右侧行走着,头顶上的梧桐枝条错落有致,色彩深沉的叶片像镜子般在阳光的辉映下闪闪发亮。
“叶姐,我这次也许是不该回来的,而且晓戈也劝我不要荒废学业。我还是回来了。可能,我过于天真了,把一切都想象得那样好。谁知,理想和现实之间永远会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的。”她神色抑郁地说,“这对我倒无所谓,我什么都不在乎,可对晓戈讲,就有点太残酷了。你们是同学,你一定了解他。他真的是一个大好人,一点坏心眼都没有,不像有的男人,真的。”
“翎艺,你的话我完全相信,我也了解他。”
“可为什么总会有人来算计他?他也并没有得罪过谁呀?”她不解地说。
“你太天真了,兴许你的生活一直太顺,就无法理解这一切了,如果有一天你真正地走上生活,也许,你就会一切都明白了。”
我把翎艺领进我的办公室,让坐,泡茶,然后,又继续了我们的谈话。
“翎艺,晓戈说你到了渥太华艺术学院又改学了表演专业?”
“是的,我觉得搞舞蹈或做模特的艺术生涯都太短,一过三十就老了,可做影视演员,我可以演到六十岁。”
“但愿不久的将来,我国的影坛上又能增加一个刘晓庆或巩俐。”
“您抬举我了,我可不敢想。”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瞅了我一眼,把脸扭了过去。
“给我谈点国外的观感,好吗?”我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
“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在国内时,把国外的一切都想得很神秘的,可一到外边,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无非是汽车多,停车场多,加油站多,罢了。到了晚上,我爱从高处往下瞧,无论是城里大街,还是郊外的高速公路都是亮着车灯的小轿车,象滚动的长龙似的,真好玩。在渥太华,没有汽车是不行的。我住的地方就与学院有三十公里,没有办法,我就向介绍我来的渥太华艺术中心主任琼斯先生借钱买了辆二手车。”
“你会开吗?”
“凑和事呗。我刚学了三天就独自驾车行驶了。”
“你在渥太华打过工吗?”我问。
“当然得打了,靠那点奖学金哪能够呀。”
“也到餐馆端盘子,刷碗?”
“那倒没有。我还挺幸运的,琼斯先生对我很关照,给我找了份高雅的工作,每周三个晚上陪一个富豪的七岁女儿练琴,待遇也很优厚。那幢别墅坐落在渥太华的富豪区,离我们学校也不算远。我头一次给带到那里,真像到了仙境一般。一幢幢风格迥异的别墅让鲜花、绿树掩映着。有的别墅只露个屋顶,像藏在原始森林中似的。我和那小女孩子相处得很好,每次的两个小时,我们都是在愉快中度过的。”
她神采飞扬地向我讲述着,忽闪着那长长的黑睫毛,很好看。我真的好羡慕她,几乎有点忌妒了。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她迈向生活的每一步几乎没有遇到周折,都是一帆风顺的,所以她的感觉特别好。活泼可爱的象是快乐的小鸟,没有忧愁,没有烦恼。
我为什么就没有她那样的好运气呢?
“叶姐,你想什么呢?”她奇怪地问我。
“哦,我听着呢,挺有意思的。”我有点尴尬,自己刚才有点心不在焉了。
我们又谈了几句之后,我禁不住问:“翎艺,学业完成了,你作何打算?”
她笑了,说:“反正还有三年,我还没来得及想这件事呢。”
“这么说,你目前还没有回来的打算?”
我想起她曾对晓戈说过让他去加拿大的话。
“那就要看我在国内能不能有发展了。”
“翎艺,我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叶姐,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
“那好,我就说。如果你追求的是艺术,学成就应回来,你的艺术生涯应当在中国度过。据我所知,包括大多数功成名就的艺术名星,一旦离开故土,都难以再有施展才华的领地,更何况你啦。”
“这些,我心里都很清楚,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这次回来,我的信心动摇了。中国人的窝里斗太让人寒心了,我怕我一旦回来,让人卖了,都不知道上哪儿领钱去。”
“但这毕竟是个别的现象,情况会好起来的。”
“所以,我才说要等等看了。”她认真地说。
我看看手表已到上班的时间了,就说:“哎,想见见晓戈吧,我去给你找。”
我心里清楚,她瞧我是假,看晓戈才是真呢。这会儿,她已有点坐不住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她听了我的语,没有言语,却点点头。
“你呀,有话就直说嘛,还用得着那么含蓄。”我笑着奚落她一句就出门找晓戈去了。
我推开晓戈的办公室,梦怡也在。他们正俯在桌上筛选参展的美术作品。
“哎,翎艺回来了。”我告诉晓戈。
“是吗?”他似乎还有点不相信,抬起头投过问询的目光。
梦怡则有点扫兴地嘀咕:“她可真会凑热闹。叶姐,你就说他不在,打发走算了。”
“哎,别……,我这就去。”他匆匆地指了指桌上的一幅画嘱咐梦怡,“这幅画要赶快通知作者装裱,否则,时间就来不及了。”
他随我走进屋,翎艺正站在门口迎着呢。
“回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呢?”晓戈埋怨说。
“我哪儿敢呐。”她委屈地说,“走时,你家里家外闹成那个样子,我吓得连大气可都没敢出。”
“这也是你自找的,当初,我不是没劝过你,可你偏回来,能怪谁?”他有点不高兴。
“哎,你们可不能一见面就闹埋怨呢,咱们讲点提神的。”我说。
“翎艺,你哪天走,我好托朋友给你订飞机票。”
“叶姐,您看,他这不是撵我走吗?”她有点急了,孩子般地噘起了嘴。
“哎,我这可是好心,你可别错怪我。现在正是旅游旺季,机票已预订到下月的5号了。”他连忙解释。
“我什么时候走,不用你管。”她气恼地说。
“好,好,我不管,这总行了吧。”他无可奈何地说。
翎艺气得把头一扭,不理他了。
我看了他们的举动,又好气,又好笑。翎艺不懂事,晓戈你怎么也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我便对他说,人家翎艺大老远地来看你,你总得说两句好听的吧。
“我说什么了?”他摊开两手,不解地问。
“我又没回你家,你凭什么赶我走。”她眼里噙着哀怨的泪花。
“就算我说错了,向你赔礼道歉,总该行了吧。”
“我用不着你赔礼,也用不着你道歉。反正都是我的错。”她赌着气说。
梦怡从外进来,见这阵势有点意外,她径直朝翎艺走了去,说:“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说完,她便主动将纤手伸过来。
翎艺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拉着梦怡的手,寒喧了几句,又让她坐在了身边。
梦怡瞅了眼晓戈,故意抬高嗓门说:“晓戈,嫂子的病好些了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心说这个梦怡,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嗯,情绪还算稳定。”他也对这突如其来的话感到有点吃惊,但又不好说什么。
“那你可得注意点。她这种病就怕思想上受到刺激。听说犯一次,病情就会加重一次的。”她说着,还睨了翎艺一眼。
翎艺觉得很难堪,有点难以忍受。她霍地站起身,冷冷地说:“你们谈好啦,我还要到街上办点事,恕不奉陪了。”
“多坐一会嘛,你这大老远来的,也怪不容易的。是不是嫌人多了,我这就走。”梦怡假模假样地挽留着。
“谢谢。”她狠狠地瞪了梦怡一眼,昂着头走了出去。
我和晓戈尴尬地送她到门口。
她若有所思地说:“叶姐,我准备回去了,您能不能帮我办张返回的机票,越快越好。”
晓戈张嘴想说什么,可翎艺已把脸转了过去。我见到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滚落下来。
我心思沉沉地回到屋。见梦怡翘着右腿坐在椅子上,满脸得意的神色。
“走啦?”她问。
“走啦,都是你干的好事!”我没好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