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梦咖啡厅,我是头一次来,但也久闻其名了。它座落在一个不甚繁华的商业街上,但档次还是很高的。豪华的室内装璜,高雅的双人包间,再配以若明若暗的各色灯光,确实是个情人幽会的好地方。
“您是叶女士吧?”
一位身着咖啡色女短裙的女侍在门厅迎候我。
我点点头。
她便微笑着将我引导到大光的跟前。他微微欠欠身,作个请坐的手势。然后对女侍说:“小姐,请来两杯雀巢,不要加糖。”
望着女侍走开了,我半开玩笑地说:“我喝咖啡从来就是加糖的。”
“那说明你喝咖啡还没有入道。”
“有道是:茶有茶道,咖啡无道。”我故意作出一种很懂行的样子回敬他。
“此话似乎没有道理。喝咖啡就是品的那一种味道,如果让糖的甜味给掩盖住了,我们就莫不如去喝糖水了。”
说话间,咖啡给端上来了。他将咖啡杯托在手上,用汤匙慢慢地搅动着。
我没有反驳他。他似乎说的还有些道理,平时我是很少喝咖啡的。
“看来,你经常来光顾咖啡厅喽。”我试探地说。
“哪里,哪里,鲁迅先生把别人喝咖啡的功夫都用在了工作上。我若泡在咖啡厅岂不是大逆不道了吗?”他爽快地笑了,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来了个朋友,也许会坐上那么一会儿,喝咖啡,说穿了就是喝的一种心情。你没有看到电视中情人幽会,朋友相逢多选在这里吗?”
我的脸倏地一下红了,这个刘大光有点太放肆了。于是,我便说:“大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约我来是谈画的。”
“没错儿,我并没有忘。”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好像想从中看出点什么似的。
我给他看得有点慌神,忙呷了一小口咖啡来掩饰自己。过了一会儿,我说:“请讲吧。”
“我是来向你谢罪的。那天我的态度不太好,你生我气了吧?”
“噢?”我故意吃惊地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那天的事,我早就忘了,你怎么又来提那茬儿?”
“那就是我多虑了,”他笑了笑,又说,“我想了好几天,觉得我还是应当参加画展的。”
我以种嘲讽的语气说:“你很会来事儿。如果没有这事,你还会请我喝咖啡吗?”
“这个,我没想过,也许会吧。”
“好啦,”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种失落感,站起来说,“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我是否可以告辞了。”
“难道我们就不能在一块多坐一会儿吗?”
他的眼里露出了恳切的目光,那目光是灼热的,让我好感动。我猜想,他此时的心情也许和我一样的。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又坐了下来。
他双手摊在桌上,说:“叶卉,你知道吗,十年前我便从心里认识你了。那年我们还都在念高中,我是在省美术馆的一次中日青少年巡回画展中见到你的名字的。是你的那幅《春》的工笔画打动了我,让我在那幅画跟前站了好久。你笔触描绘的春天是那般的细腻,色彩渲染得那样得体,简直让我想入非非了。我当时猜你一定是个很讨人喜爱的女孩子。我甚至给你写了一封信,但并没有胆量寄出去。这封信,我现在还保存着。”
他说着掏出那封信递给我。
我一直静静地听着。起初,我还以为是在听一则美丽的童话,因为我知道他是省歌舞剧院的编剧,肯定编过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可当我读过那封信时,我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信写道:
叶卉同学:
当你见到这封信时,一定会感到很奇怪吧。我和你一样是个高二的学生,可我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男孩子。但你参展的那幅《春》的画征服了我,感动了我,甚至改变了我。
真的。看完画展以后,我便跑到文具店买来了油彩和画笔。
我打算从头画起,尽管我的爸爸妈妈并不愿意让我学画画,可我反抗了,只因为是你。我突然觉得生活中的美离不开色彩,也离不开你这样的女孩儿。不过,我并不想把地址留给你。因为,如果有一天我的画能赶上或超过了你,我会去找你的。你能给我时间吗?
——一个崇拜你的男孩
1983年6月25日
我给信中的坦诚所深深打动了,真没想到我当年那幅稚嫩的画竟然能使一个男孩子走上了美术创作之路。
我又将信仔细看了一遍,认真地说:“大光,能把这封信送给我吗?”
“当然可以。这本来就应是属于你的。”
“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想起向我提起这件事?”我哀怨地说。
“你还记得有一年发表在《文汇报》上的美术评论《美的追求,美的享受——谈叶卉的工笔画》吗?”
“呃?那个署名丛叶的就是你呀!”
我猛然想了起来,这还是三年前的事了,为此,我还去函编辑部,查询此人,但编辑部的答复是,作者本人不愿透露真实姓名。
大光点点头,说:“本来高考时,我报考了两所艺术院校,一个是美术学院的国画系,一个是艺术学院的编导系。在最后录取时,艺术学院录取了我。我当时很心灰意冷,几乎把美术放弃了。可后来我发现舞蹈艺术和绘画艺术有许多地方是相通的。比如,舞蹈艺术是以规范了的有韵律的人体动作作为主要手段表达思想感情,反映生活艺术,而节奏、表情、构图和造型是舞蹈的几个要素,好的舞蹈就是一幅美丽动人的画,而美术也是一种造型的艺术,也可称之为视觉艺术和空间艺术,其中造型最主要。我在设计舞蹈造型时,也需要构思草图,而高中时,我学的绘画功底帮助了我,使我能得心应手地搞创作,所以,我对美术的追求也一直没有中断。”
“大光,你的话让我真的好感动。不过,惭愧得很,我这两年的专业已经荒废了许多。”
“这也正是我想忠告你的,搞美术也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发现这几年你的作品在报刊上出现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担任美协秘书长了,你还能干些什么呢?”
我心头不禁一热:“大光,我很感谢你对我说的这一番话,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样的忠告了。”
“谢谢,我想送你一句话,是我从报上看到的,‘自己把自己说服了,是一种理智的胜利;自己被自己感动了,是一种心灵的升华,自己把自己征服了,是一种人生的征服。’”
他深沉而温情的话语,句句都让我怦然心动。听起来,该是怎样的一种惬意呀。
我蓦然发现,这些年来,我头一次找到了一种美妙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它比空泛的许诺和华丽的词句要动人一万倍!在这种情感里,两个人都是赤诚相待的,没有丝毫的虚伪和功利的干扰。
“大光。”我忘情地一把抓住了他放在咖啡桌上的手,但旋即又放开了,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叶卉,”他一下拉过我的手,火辣辣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们会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吗?”
“嗯。”我很自信地点点头。
他很兴奋,用劲握了握我的手。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他轻声对我说。
“嗯。”我又点点头。不知为什么,我在他的面前倒成了一个温顺的小女孩了。
“小姐,付帐。”他高声喊……
我们刚从包间里走出来,不想和迎面而来的杜媛媛撞上了。躲已经来不及了,我索性采取主动,先热情地打了声招呼:“杜小姐!”
她这会也瞅见了我,微笑着迎上来。
一段时间不见,她变得雍容华贵起来。一身乳白色的西装套裙,再配以真丝的花衬衣和领带显得颇有风度,脸庞更是显现雕塑般的精致和迷人的魅力。昨天的那个随在赵楠其后,时常夹着总经理公文包的那个女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风韵而又不失自信的新女性。
“叶姐,真想不到会在这儿碰见您。”
她很高兴的样子,并随即扫了一眼我身边的大光。
“是这样,”我脸一红,忙解释说,“他是省美展的参赛选手,约我来谈画展的事儿。”
“叶姐,我可已经不再是赵总的秘书啦。”她诡秘地瞧着我,“再说,今晚我什么也没看见,这总行了吧。”
“哎呀,你咋总也改不掉调皮的老样子呀。”
我朝她的身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两个人都敞怀大笑了起来。大光这会儿已知趣地躲到一边去了。
媛媛将我拉到僻静处,悄声说:“告诉我,你的这位是谁?”
“你问这干什么?”我不愿意说。
“不告诉我,也可以,”她故意神秘地说,“不过,你可要知道,我是猎头公司的头儿,不出二十四小时,我就可以查得个水落石出的。”
我打趣地说:“好家伙,那你的公司不就变成克格勃了吗?”
“好啦,既然你不愿说,我也就不勉为其难了。其实,这也没什么,结了婚的男人都可以交几个女朋友,咱们女人为什么就只能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呢。”她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媛媛,光说我了,你到这儿干嘛来了?”我开始反击了。
“和你一样,为了工作。”她笑着说,又补充了一句,“我可是真正的为工作呃。”
“我不信。”我歪着头,以种审视的目光瞅着她说,“至少也该是公私兼顾。”
“好呀,刚刚让我抓到了把柄,你就想报复哇,等一会儿,我可给赵楠打电话了。”她继续开着玩笑。
我知道她不过说说而已,但还是说:“小声点,让人家听到多不好。”
“哎,说正经的,你和赵楠的关系现在如何了?”她关切地问。
我相信她是了解其中内幕的,就说:“还不是老样子,好像放在冰箱的冷藏室里,不死不活的。”
“唉,赵楠这个人太工于心计了,用在商场上还可以,可用在家里就败胃口了。”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不过,你们这样下去,迟早会有一天要摊牌的。如果你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有破裂,就不妨搞搞修修补补;如果反之,那我就没有什么好说了。”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会考虑你的话的。”
她看了看表,说:“你看,光咱们说了,冷落了你的朋友,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我瞅了一眼大光,他正站在落地窗前,背对我们,在朝外张望着城市的夜色,就说,“好不容易才碰到一次面,咱们不管他。”
“那哪成啊,”她连忙说,“这样吧,我在等一个人,在他来之前,我们几个在一块坐坐好吗?我看他也怪冷清的。”
见她说得很诚恳,我便应允了。我叫来大光,三人就近找了张桌坐下,又每人要了份咖啡。
媛媛很善谈,几句话过后,便把大光的底细弄得个水落石出。
她饶有兴趣地说:“刘先生,我手头有份资料,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她随手便从挎包里抽出一份表格递过来。我侧目一看,原来是一份兴达猎头公司的人才数据库表格。栏内须填写的数据很多,诸如:姓名、文化程度、职称、职务、爱好、特长、薪金以及家庭情况等等。
我禁不住笑了,说:“你可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呀,像你这样到处‘挖墙角’,当心引起众怒啊。”
“叶姐,看来我还真得向你宣传宣传我们公司的宗旨。有的人骂我们‘偷取人才’,干这种‘挖墙角’的事不道德。可他们压抑人才,遏制人才就道德吗?在当今的世界上,有许多国家为了增强自己国家的综合国力,争取在下一个世纪的经济格局中占据竞争的优势,都在大力地争夺人才。用轰动全球的《大国的兴衰》一书作者帕·米西的话说:‘21世纪综合国力的竞争,根本上就是人才的竞争。’我们在为积压的人才脱颖而出创造点条件,何罪之有!再说,我们只是代客户接触这些人,告诉他们有施展才华的机遇,至于他们是否愿意跳槽,还得完全由他们自己定夺,这有什么不好?”
大光拿着那张表,不解地问:“你们公司与人才交流中心有什么不同呢?”
“大致可归为三点。这一,我们属民办企业,灵活性强,回旋余地大;这二,我们几乎不刊登招聘广告,也不接受来函应征,我们大多数是亲自物色人物;这三嘛,别看我们的门槛低,眼眶可高,我们只管推荐高级人才,而且还要名符其实的。怎么样,条件苛刻吧。”她以一种颇为得意的目光瞧着我俩。
我不禁给她的一番话打动了,真想不到她会想出这么多鬼点子。这下,省城还不得经常出现轰动效应。怪不得赵楠对失去这样一个人物而感到沮丧,原来,她还真是个人物呢。
“好吧,这表我填。”他说着就掏出钢笔龙飞凤舞起来。
“媛媛,你的公司现在有多少人?”我问。
“不多,连我才五个人,但一年后,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对此,我有绝对的信心。”
“那到目前,你们公司‘猎’走了几个人?”
“这个嘛,目前还属商业秘密,无可奉告,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今晚约见的就是外省的一个高级工程师。他擅长计算机软件设计,省城一个中美合资的电子企业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并愿出年薪三万元的工资聘请他。”
“噢?原来你们的手都伸到外省去了。”我惊讶地说。
“岂止外省。我们的下个目标是瞄准国际人才市场。首先是国外的留学生。怎么样?胃口不小吧。欢迎你也给我们提供线索。我们都是有偿服务的。”
大光将填好的表格递给她,开着玩笑说:“杜总经理,我先到你这里挂个号,一旦有好的地方可别把我忘了哟。”
我们说笑间,那位和媛媛约好的高工来了。
他向媛媛抱歉地解释说,刚才出租车的司机将他说的地址听错了,白白绕了一个大圈子。我和大光见状,赶忙告辞。因为我们发现那人并不愿见到生人。媛媛将我们送到门口,悄悄告诉我,他是请病假偷偷跑出来的。
我和大光走到大街上,鳞次栉比的楼群,镶嵌着珍珠翡翠般的灯火,蔚为壮观。街路上,车灯像一条条滚动的火龙,商城灿烂得象水晶宫般华丽。
我的心情出奇地好。结婚以来,我晚上很少出门,想不到T市的夜景变得这般漂亮了。剔除了平日多余的烦恼,生活真美,人生真美。
自从那次罗琳和大光到我这儿后,我曾向她打听过大光,才知道他都三十好几了,还独身一人。罗琳说她曾追求过他,但给婉言谢绝了。
“莫非,我认识了他,也是一种缘分?”我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但随即又给否定了。
我们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但我的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又过了一会儿,我禁不住问:“哎,罗琳向你提起过我吗?”
“当然,要不,我怎么会想起来找你呢。”
“那你看,她这个人怎么样?”
“罗琳?”他愣了一下,说:“怎么说呢?她这个人热情、心直,人也漂亮。但就是有点太新潮了,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这样的女人,做个朋友是信得过的,可不一定会成为好妻子。谁若娶了她,说不定是要经受点风雨的。”
“不要把一个人看得那么绝对。我看她外表上放荡不羁。心地还是蛮善良的。”
他点点头:“我同意你的判断。所以,我把她看作我的知心朋友。可这一段,我也很少见到她。她已经辞职了,准备筹办一个服装公司,正在跑银行贷款呢。”
“她辞职了!”我惊讶地说,“我怎么不知道?”
“你为什么就应该知道呢?”他反问了一句。
“也是这个理儿。”我回味了一下他的话,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