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戈早上刚上班,便给叫到张主席办公室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垂头丧气地来到我的办公室,神色很不好看。回国,还不到两天,他便憔悴了许多,胡子留得长长的,象个小老头。
“给我支烟。”
他冲我伸伸手。他知道我不抽烟,但抽屉里经常放着烟,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我将整盒烟都扔给了他。
他点着了烟,大口大口地抽着,也不说话。
我脑海在思索着张主席刚才跟他说了些什么,让他上这么大火。听说杨耀昨天又给张老挂了电话,想必还是晚报登的那件事。
这个杨处长也真是的,碰到棘手的事,总要绕着走,又偏偏爱插手不该他管的鸡毛蒜皮的事。就说晓戈的那幅画吧,明明是他要的,可晓戈的事情出来了,他急匆匆地要我把画拿回去,生怕沾到身上腥。这不,昨天又打电话告诉我,那幅画先放在他哪儿好啦。幸亏,我这人懒了点,否则,说不定还得让我再把画给他送回去呢。其实,这件事大可不必。前几年范曾出走法国,我也没见有哪位收藏家将范的画上交的,更何况一个名声小得多的晓戈呢。
“叶卉,我打算辞职。”他将烟头放进烟灰缸,又按了两下,将其熄灭。
“辞职?”
我不解地盯着他,心想:“这是怎么了。我认识的这些人,辞职的辞职,下海的下海,办公司的办公司,都着了魔似的。”
“我已经不是想一天了,国家也没义务用工薪养着我们这些艺术家嘛。”他认真地说。
“可实际,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好听吧。”我冷冷地说,“你想过没有,辞职以后,你去干什么?”
“叶卉,这还用想吗,干个体总可以了吧。”
“难道说国家用那么多钱培养了你,还没做出多少贡献就想走!”我的情绪有点激动。
“你错了,我走,本身就是一种贡献。而且我赚了钱,还可以为人民做点实事,可以为‘希望工程’捐款。”
“说得好听!鬼才相信呢。”我想了想又说,“哎,这话你跟张老讲了吗?”
“讲?哼,还没等我说话,他便把我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要不是看他年纪大啦,我非和他要个说法不行。”
“嗬,火气还不小呢。告诉你,张主席可是个好老头,从来就没有生过坏心眼。”
“这我承认,”晓戈站起身,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儿,“可他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批评人呀。本来嘛,回来一瞧,背了个黑锅,我就够窝囊的了,他不但不安慰两句,反而埋怨我不该把翎艺从国外带回来。人家有胳膊有腿的,要跟我搭个伴回家看看,你说,我能拒绝吗?呃,和她一道回来,我就说不清了。谁知道出去了几天,家里会出这么闹心的事。要早知如此,这画展,打死我,我也不会到日本去办的。”他的神情很激动。说话像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
我想,刚才张老对晓戈发火一定与杨耀的电话有关,便劝慰他说:“晓戈,别着急,有话慢慢说,事情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闷吃闷吃地抽着。
梦怡悄悄地推门进来,默不作声地坐下了。
沉默。办公室笼罩着一团沉闷空气,仿佛划根火柴便会爆炸似的。
本来,我认为随着晓戈回来,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的,可实际上,旧的矛盾还没解决,新的矛盾又出现了。
“这太不公平了。”梦怡忿忿不平地说:“诬陷人的像没事似的逍遥法外,而受害者却处处遭非难。你们这些美协当领导的怎么活得这么窝囊呀!”
“行了吧,梦怡,”我没好气地说,“你就别再火上加油了吧,还嫌这乱的不够,是不是!”
梦怡的嘴噘得老高,嘀咕道:“你们的嘴大,咱的嘴小,行不行。我就不相信没有主持公道的。”
其实,我这会儿的心情和梦怡是一样的。我也很同情晓戈的处境,但这样不能解决问题。现在要紧的是让晓戈静下心来,稳定一下情绪,才有可能解决其他的问题。不知关颖那边怎样,现在关键的是不能再让后院起火了。
“晓戈,这两天关颖的情绪如何?我也没腾出时间去看看她。”我说。
“还好。她告诉我正在起草一篇反驳晚报社的文章,以澄清事实真相。”
“挺好的。这文章由她写是最有说服力的。不过,我们也要有两手准备,必要时,我们就诉诸法律。”我说。
“早就应该这样。”梦怡接着说,“我的一个表哥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能言善辩,特棒!请他帮助打官司,准赢!”
“你表哥叫什么名字?”我忍不住问了句。
“凌华。”
“凌华?”我不禁一愣,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前些天,我还在街上碰到过他。
“怎么,你们认识?”她似乎从我的表情中猜到了这一点。
我点点头,说:“认识。他是我爸爸一个老战友的孩子。多少年没有音信了,只是最近我才知道他也到省城工作了。”
“那就太好了。”她喜形于色地说,“我表哥是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的研究生,打赢过好多场官司呢。我今天晚上就……”
梦怡的话还没等说完,我就听得楼道里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
我站起来,还没走到门口,关颖便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口口声声要找晓戈算帐。我的心倏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心说:坏了,我最不愿见到的事终于发生了。
晓戈起初一愣,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本来她早上上班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了脸呢?他慢慢站起身来,说:“关颖,跟我回家,有话慢慢说,好吗?”
她也不搭话。怒目直视着丈夫足足有半分钟,然后突然发疯似的给了他一记耳光。
我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去拉她,可她死死抓住晓戈的胳膊,连哭带嚎地撒起泼来:“晓戈,你这个没良心的,竟然把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带回来。你还让不让我活在这个世上啊。”
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她那还没写完的稿子,发泄地扯成碎纸片,抛在地上。
梦怡吓坏了,紧紧地拽着我的胳膊。
晓戈像尊石像,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除了那几个红手印之外,其他地方都刷白。
她扑上来,使劲摇晃着他的身子,狂笑着说:“你坦白,你和那个婊子睡几次觉了,我这回可绝饶不了她这个小骚货!”
我心里急得不行。关颖的心灵又受了刺激,旧病复发了,这可怎么办?我忙悄声对梦怡说:“还愣着什么,快联系救护车呀。”
“唉。”她答应了下,拔腿便往外跑。
关颖恐惧地把身子缩成一团,哀嚎着:“我没有病,我不住医院呐。”
晓戈给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打倒了。他呆呆地瞅着关颖,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是众人强拉着,他才坐下来。关颖此时的情绪似乎也好些了,以一种漠然呆滞的目光看着满屋子的人。
“唉,一个有名气的女诗人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人群中有谁嘀咕了一句。
许多人也发出了叹息声。
我见此状,忙叫人告诉梦怡不要救护车了。我走到她跟前小声地劝导她。关颖听着听着,“哇”地一声哭了。我把她扶到沙发上,掏出手绢给她擦着泪。拥挤的人见此情景,纷纷离开了,屋里又恢复了平静。
“关颖,你又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我抚摸她的肩膀问道。
“叶卉,我的命好苦啊。”
她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我瞅了眼晓戈,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他也坐不住了,用手拉了一下关颖,耐着性子说:“你听我一句话,好不好。我求你了!我送你回家,走吧。”
“你没资格和我讲话!”她停止了哭泣,冷冷地说,“我看透你了,没良心!”
“关颖,别那样,”我拉着她的手开导她,“他的处境已经够难的了。你这样做,只能让别人看笑话。”
“那他为啥就不替我考虑考虑!办个画展就闹得满城风雨,好不容易回来了,又闹个风雨满城。他在国外和别的女人来往,我可以看不见,可他还不满足,偏要带回来。你评评理儿,我能咽下这口气吗!这日子没法过了呀。”她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晓戈终于憋不住了,霍地站起来,说:“过不下去,就别过了!现在,咱们就可以办手续,反正离与不离也都是一样的。”
“你想得倒美!”她立时不哭了,也站起来,吼道,“你这个陈世美,画画出了名,有钱了,就想玩邪的了。离婚?没门!你甭想顺顺当当就把那个女人娶过来。我这回磨完你眼珠子就磨你眼眶子,反正咱们谁也别想好!”
“你——”晓戈差点给气个倒仰,上下嘴唇直打哆嗦,直气得一甩门就走了。
“哇……”她又开始嚎了起来,嚎得我直闹心。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真令人难以置信。那个才华横溢,美丽动人的女诗人哪里去了,怎么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了,真是一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