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学森认为“烹饪美学”一词欠妥。他说:“美学一词包含的是美的哲学,是比文学理论更高层次的学问。作为艺术之一个部门的烹饪,宜称‘烹饪艺术’。”
“烹饪艺术”不仅仅体现在做法技术上,它还要通过艺术的欣赏者(首先应该是厨师)去完成。譬如戏剧、绘画等艺术,它是在全部的实践过程中,最后通过观众、欣赏者去完成
的。钱教授举出晋人诗句“寒夜客来茶当酒”,他说:“表达的意境,不也是烹饪艺术吗?这不是大大扩展了烹饪艺术的实践范围了吗?”同样北京紫竹院内的东坡餐厅不是就高悬叶浅予、丁聪、沈峻、郁风四位名家的联句:“出常堂乎峨嵋、回津津之佳味,旨甘调以充饥、芬馨发而协气。”加上是黄苗子的法书,气势磅礴而浑厚,仪此笔墨,已够使人流连的了。写峨嵋实际上是落笔眉山,四个人品出回味来不但色香味养俱全,最后还解“协气”,可以调和食后的享受、分析、研究、品评;可以禳解一肚皮不入时的文章。此点又与东坡思想脉络相吻合,通过高明厨师制造出美味、完成“烹饪艺术”,妙在还有东坡情调和思想的反馈。若四位艺术家不懂得吃,能够联成这样有趣的文章么?吃而不佳,败了胃口那就什么也说不上了,纵有旨酒甘调,而没有把饮食文化结合之做法,也完不成烹饪艺术的完整性。看来食之道有些不简单,能吃,只能说是福肚的容量;进一步善吃,有选择,善“镕裁”(《文心雕龙》语),极口福之乐而已。要说出一个子曰诗云,带有总结性的品评,此点钱学森的论证指出:“烹饪艺术的特点在于味觉及嗅觉,再加口感,即一种触觉。”王朝闻从美学观点也肯定:“吃是味觉艺术”,也可以闻出香味来,但那是次要的。钱老认为:“烹饪艺术的味、嗅(触)还是现实主义。现在所谓高级餐厅,甚至北京人大会堂的国宴,都只注意形、色,不讲究菜肴好吃不好吃,这岂不是把祖国传统的烹饪艺术丢了?!法国人可不这样,他们还保持了烹饪艺术的本质。”于是此老喟然叹曰:“我对我国的烹饪艺术有危机感!”老人语重心长,不回避问题。王朝闻一个时候还怕人说“老保”,也许由于他的地位,顾虑太多,现在他也从美学观点坚定起来。我认为如今饮食上的形式主义已到了可怕的地步!几年前一位刚从海外回来的厨师,做了一尾色彩鲜艳喷香扑鼻的鲤鱼,盛在蓝花大瓷盘内上席,做到美食美器。从视觉与嗅觉而言,是无懈可击的,应为辛辛苦苦做这尾鱼的厨师唱赞美诗。夹一筷入口,除甜而外,什么味也尝不出来。鱼是鲜的,味道仅仅是甜,当然也不等于八宝锅蒸。进到嘴里感觉不是味,然而面对人家的好意,我也要面带乐意。更难堪的是,他们当场还要听听我的意见(这种当场逼供,叫人怎么说?)吃人嘴软,况又是请去做客,我只有频频点头,有礼貌地支吾言词了。再举例:如有人做了“蜀之胜在嘉州”(明·曹学俭《蜀中名胜记》)的乐山九个峰的全景,还有峨嵋红珠山全景,那完全是走错了门道,于吃已相去太远,只是端上席看一看又被端起走了,要知你做的菜再好看,也远不及做盆景的园林工人,只能落得个两头空。不过,像名厨白茂洲就酣于此道。他做的工艺菜虽然精雕细镂,可还能进口,这当然是由于他的底子厚,从“颐之时”罗国荣处学来的,但花样百出中还保持一个“味”字。味也要具体分析,时下兴甜味、甜酸味之类的菜,弄得甜味压倒一切,多么令人失望!钱老说:法国人“保持了烹饪艺术的本质”,“本质”在于“百菜百味”中的那个“味”字,也在于教学生的教法。改革开放,带来一些创新的、有创造性的做法,这是必然的趋势,即鲁迅先生说的“拿来主义”,但还要固本,如梅兰芳说的“移步不换形”,京戏要像京戏,川菜要有川味,万变不离其宗,首先你是给川人吃的。譬如火锅,尽管今天在建筑、堂彩、布置中争奇斗艳,如有异邦情调的重庆“白天鹅”、宫廷色彩浓厚的“紫禁城”,还有可自己钓活鱼起来入锅的“白帝城”,以及“蜀王楼”等等,他们都非常看重火锅的味,你只要去到那里,便可以品出在竞争中一个味字的魅力,若得其反,便招至门庭冷落。火锅正在风起云涌,而食客的脚步却不会走错门道。广州的站前街近来开了几家很考究的川菜馆大做起四川毛肚火锅来,一家新瑞华酒楼的火锅,那是一点不走样的麻辣烫,川人趋之若鹜,大家不约而同地在吃舒服时说:“很地道、回到成都了。”妙在还包有水饺,可在鸳鸯火锅清汤中放进,也可在辣汤里煮沸,别开生面,往往使人联想起成都的钟水饺。谈到钟水饺还得多说两句,现在普遍席宴上的小吃中都要上一小碟红油钟水饺,那味道与提督街的钟水饺老店已相去远矣,它只算是一桌席上小吃品种中的点缀与陪衬而已。要说对吃的品评,也就是“烹饪艺术”之最后完成,还有赖于食客深入的细致的品味、研究、比较,最终像李劼人那样做出带有总结性的定评。马识途在为东坡餐厅乔迁紫竹院书中幅时写有:“东坡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此处有肉复有竹,庶可不瘦亦不俗。”借东坡原话引出具体环境,借景生情,分外增加一种情趣,这不就是钱老说的:“表达的意境,不也是烹饪艺术吗?这是大大扩展了烹饪艺术的实践范围?”
去年9月,我去拜访88岁的老画家胡絮青,老舍长公子舒乙也在,不知怎的我们谈到东坡餐厅,絮青老人对之向往久矣,舒乙则说那儿离他们现代文学馆很近,原来他是东坡餐厅的常客,于是我们就定在那儿去品尝有名的东坡肘子与双喜等好菜。那天请来的客人有,丁聪、胡絮青、范用、冒舒湮等。关于冒舒湮,这里要多写两句,他对“烹饪艺术”有研究,是一位吃尽天下的美食家,他的食之艺术化的底子太厚了!祖辈是“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襄),他的兄长冒效鲁曾出使前苏联任秘书,汉学权威阿列克谢耶夫院士称他为“平生所见华人中不可多得的通才”。对中、俄饮食文化,论说都很精到。传到舒湮,家学渊源,多才多艺集于一身,近在《北京晚报》写饮食男女,为行家厨师们称道。解放初周总理见到他便说:“你写《董小宛》在重庆轰动一时。”从这里可以看出一位美食家必须具备文化修养和实际品尝经验。许姬传对于肴馔渊源说:“要从我曾祖父珊林先生(梿)讲起,他老人家是道光、咸丰(1822-1847)年间,治经学、通训诂的金石家。”也是大家俞曲园(樾)的入门弟子,好饮绍兴,当然懂得什么是甲戌年、什么是庚子年酿造的了。这次李劼人女公子李眉回来,闲谈中才知道,当年驰名锦城的“小雅”面馆的泡菜、红辣椒也是用绍兴黄酒泡过的,所以才有排队买“小雅泡菜”的说法,并由此传说李家开“小雅”发了财,才遭到匪人的觊觎。将劼人先生独子李远岑绑架,也正是这些闹得满城风雨的传闻,才有了小报上的《竹枝词》:“小雅泡茶绍兴酒,最是知味算匪人。”
去年五月,在东坡菜与东坡宴评估审定会上,与会专家、学者就指出,东坡菜文化品位高,对提高事厨者和进餐者的文化修养,对饮食文明都有积极作用。专家们的话,无非也是在强调一点,烹饪属于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