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的主人是宋天友,宋天友是办公室的工友。
宋天友起得早,每天都是他第一个走进办公室。办公室七点半上班,他五点半就来了。一进办公室他就走到自己工作间。他的工作间在楼层的东面,与书记室、常委会议室在一起。书记室在走廊的南面,他的工作间在走廊的北面。
工作间很简单,里外间。外间是自来水池,高低两个,高的是接水烧开水用的。低的是洗拖把,洗痰盂用的。里间烧开水,靠墙有一眼煤气灶,煤气灶上有一把大铜壶,这把大铜壶跟随宋天友许多年了。那高高拱起的把手被他长满老茧十分粗糙的手磨得镜光铮亮;长长的壶嘴翘得老高老高,水烧开以后白白的气就从那嘴里吐出来,淡淡的,轻轻的,有节律的,还发出“嗤嗤嗤”的响声。煤气灶的左边有一座瓷砖砌成的桌台,雪白的上下两层。上面摆满了水瓶,下面摆满的也是水瓶。煤气灶的右边有一扇窗子,窗子下面有一只半节橱,里面也全是水瓶,都是新的,留着备用的。工作间里还有一把旧的高背藤椅,是宋天友休息时坐的。
走进工作间,宋天友第一件事是拎起大铜壶到外间水池上接水,大铜壶很大,一次可烧四瓶水。如今拎起这满满的一壶水是有些吃力了。刚烧开水的那阵子,拎大铜壶就像拎小鸡一样,轻轻一提就起来了,现在不行了,提不动了。办公室主任考虑到他的年龄和体力,曾准备给他购置一台开水器,省得他每天提壶灌瓶之劳。宋天友不肯,宋天友说:“那玩艺仅靠一根玻璃管子谁能保证那水烧开了还是没烧开呢?”他习惯大铜壶,水开了从铜壶口里吐出许多白气,发出“嗤嗤嗤”的响声,他听了这声音心里就舒坦。
宋天友把水坐在煤气灶上,就去打扫书记室的卫生。书记室的卫生好打扫,外间会客室一圈沙发,有吸尘器,不要每天吸,每星期一次,平时只要用鸡毛掸掸一下。里面办公室也好扫,桌上的文房四宝擦一下,电话、微机擦一下,地上用拖把拖一下,十五分钟就结束了。十五分钟一壶水也开了,先灌四瓶。再烧第二壶。他就打扫主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室要简单得多,没有书记房间那么宽敞那么大,把桌上书报、文件整理整理,清扫清扫也要十五分钟,十五分钟水开了。再灌四瓶。再盛满一壶水坐到煤气灶上烧,接着打扫常委会议室、打扫走廊。办公室每天烧32瓶水,常委会议室12瓶,书记室2瓶,副书记室2瓶,主任室2瓶,秘书室2瓶,机要室2瓶,电传室2瓶,打字室、复印室加起来总共32瓶。水烧好,卫生搞好,整整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是宋天友一天最充实、最有意义的两个小时。
办公室里的人一上班,他就闲了下来。小黑板就挂在外间水池上方,上面是主任写好的会议时间。常委会议室有会,他就把开水瓶事先放到会议室里去,开会的时候他是从来不进会议室的。在常委会议室开会,都是一些重要会议,是研究政策制定大政方针的会。现在的会又特别难开,一开就是半天。会议时间一长,开水不够了。开水不够有秘书来取,秘书送来的空瓶,他马上就给灌满,接着又把大铜壶放在煤气灶上烧。这期间,宋天友就坐在那张旧的高背藤椅上,看那大铜壶长长的嘴吐着白气,听那铜壶“嗤嗤嗤”的叫唤。他听惯了这声音,大铜壶“嗤嗤嗤”的响,他说是大铜壶跟他谈心呢。
会议结束后,他才进会议室,打扫卫生,整理内务,把水瓶全部收回来,把剩在瓶里的水倒掉,等下次开会时,灌好开水再送进去。
宋天友身体不太好,长得瘦弱、矮小,刚过半百背就佝偻了。早年生活艰苦,他胃不好,只能吃些稀软的食物。他起得早,到办公室也早。等到办公室人员都坐下来工作,常委会议室开会时,他才把带来的馒头放在煤气灶上热一下,听说牛奶对胃好,这几年他不喝稀饭了,冲杯牛奶,吃个馒头。宋天友钱是有的,他没有妻子儿女。据说,他原来也娶过女人,由于生活困难,那女人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崽就去了,以后他也没有再找。时间这玩艺如春天的雪花走得快,还没等他来得及考虑再娶个女人什么的,时间就过去了,人也老了。
宋天友比不得夏德福,夏德福也是办公室的工友。
夏德福到办公室时间没有宋天友长。主任考虑到宋天友年龄大了,一人干一整天吃不消,就新调来夏德福。夏德福每天上下午班,下午三点四十分接班。宋天友与夏德福比不得,宋天友年龄大,夏德福年龄小;宋天友身体不好,长得又矮又小。夏德福身体好,长得又高又大。宋天友孤身一人,夏德福妻儿子孙满堂。宋天友生活清清淡淡没有色彩没有涟漪没有起伏,进门一盏灯,出门一把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夏德福大小琐事、家庭纠纷,纷呈交替,享不尽的烦恼,享不尽的天伦之乐。
星期天是宋天友最难过的日子,星期天办公室不上班,不需要烧开水,也不需要打扫卫生。时间速度突然整个松懈下来似的,象那进站的火车引擎停了火,开始以慢得叫人心慌的速度在铁道上缓缓滑动,好像永远达不到终点似的。
对于夏德福来说,星期天则是他享受天伦之乐的大好时光。星期天宋天友没地方去,他往往仍然是五点半来到办公室,来到他的工作间,用大铜壶烧上一壶开水,听那“嗤嗤嗤”的响声。然后,冲一杯牛奶,热一个馒头。宋天友就住在机关大院外面的单身宿舍楼里,距办公室很近。
夏德福也知道宋天友星期天孤单一人没有地方去,便劝他,说:“星期天到公园去走走,那里花草鲜嫩空气好。”
宋天友说:“机关大院到处是花草,花草都一样,空气也是一样的。”
夏德福说:“公园里刚刚塑起一座石雕像,座落在花丛中,她挥舞着两只长长的水袖叫花神呢。”
宋天友说:“那有啥看头,石头的总归是石头。”
夏德福说:“公园里面有一座单孔双曲连心桥,绛紫红的桥栏,白色大理石扶手,可耐看呢。”
宋天友说:“桥还不是桥,还什么耐看不耐看。”
夏德福说:“星期天公园里的人多,热闹着呢。”
宋天友说:“那有啥看头。”
被夏德福说得久了,不出去走走又觉得亏了夏德福的一片好心。趁一个天气晴朗的星期天,宋天友上公园来了。进公园的都是成双成对的,少男少女挽胳膊搂腰的,老夫老妻也是并肩一起,就是单个的老头老太也牵着孙子或推个娃娃的。没有一个象宋天友,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象一个游荡不定的生灵在公园里游动,他没有了情绪,一路花草也没有引起他多少情致。本来公园窄窄草茎上来往行人挨肩攘背就令他不快,这人声嘈杂更使他心慌意烦了。走着,走着,他听到身后有奶声奶气的叫声:
“爷爷,我要买风车。”
宋天友心头一热,回过头正好看到夏德福与孙子在逛公园,小孙子跟在他后面直嚷嚷。
“老宋玩公园啦?”看到宋天友,夏德福笑吟吟走过来说。
“嗯。”宋天友点点头。
“爷爷,我要买风车。”
小孙子拽着夏德福的衣角直摇晃。夏德福朝宋天友笑,掏钱给孙子买风车。风车很好玩,五颜六色的就象一朵灿烂盛开的花。孙子拿到风车笑了。夏德福问宋天友:
“那边新塑的花神去看了吗?”
“没有。”
“单孔双曲连心桥去了吗?”
“没有。”
“我要尿尿……,”小孙子又嚷起来。边嚷边尿,尿完就哭起来:“尿尿到裤子里去了。”夏德福掏出手绢塞进小孙子的裤管里,小孙子还是哭。宋天友说:“我来了已经很久了,你们玩,我先回去了。”
从那以后,宋天友再也没去过公园,他觉得公园嘈杂声远没有大铜壶发出“嗤嗤嗤”的响声悦耳。他就坐在属于他自己的工作间。
说真心话,宋天友不喜欢下午时间的到来,下午时间一到,夏德福就要来接班,他便没有事了。而夏德福每次都是准时准点来接班,从来不迟到。宋天友的感觉就是钟点,常年累月他有了这方面的特异功能,他感觉到夏德福来接班,不用看表他能准时猜到夏德福接班时间。这次却失灵了,他想夏德福应该来接班了,但夏德福没有来,他朝门口看了两遍也没见着夏德福的影子。
“对不起,迟到了,让你久等了。”夏德福来了,他一进门就对宋天友说。
“不碍事,我又没有什么事。”宋天友说。
“中午躺了一会,起来时心口”突突突“地发慌,也不知为什么,站也站不住,整个人好像要沉下去似的。”
“那你就不该来了,有我在嘛。”
“坐了一会也没有什么了,我就来了。”
“你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从来也没有什么毛病,多少年没进过医院,病历本也没有,有什么好检查的。”
夏德福说着把旧的高背藤椅朝窗子跟前拉了一下。大铜壶里的水开了,发出“嗤嗤嗤”的响声。夏德福伸手去拎坐在煤气灶上的大铜壶。
“水瓶都灌满了。”宋天友说。
夏德福刚刚把大铜壶拎起来,突然手一松,大铜壶“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开水溅了一地,小小工作间顿时升起一阵白雾。夏德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两只手在胸前哆哆嗦嗦指划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我……。”
幸好宋天友在旁边,趁势扶住了夏德福,没有让他直挺挺倒在烧水工作间玛赛克地上,夏德福脸色煞白,口吐白沫,眼睛直直地往上翻。宋天友慌了,安慰他说:“老夏,老夏,你怎么了?想说什么,你说。”夏德福只顾往后倒,嘴唇发紫直打颤,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宋天友顺势托着夏德福的后腰,轻轻地把他放在地上。
办公室里的人闻讯一起围过来。主任很理智,把夏德福抱到外面的走廊上,让他平躺在地上。有人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伸手把夏德福的衣领解开,有人拿了一条湿毛巾轻轻地放在老夏的额头上。夏德福脸色由白变灰,由灰变暗,由暗变紫,喉节一突一突地慢慢停了下来。救护车还没到,夏德福已经紧紧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办公室里的人全都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宋天友也呆了,他把手从夏德福的身上收回来,呆呆地看着刚才还与他说话的夏德福。
“人就这么容易死吗?一个好好的人说死就死了?”
宋天友不明不白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是真的,他象在梦中想象似的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人的一口气就那么容易丢失,那一部至臻完善的机器就那么容易散垮吗?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刚刚还跳动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刚刚还在血管里奔流的血凝固了;刚刚还在呼吸舒展的肺叶象泄了气的气球萎缩了。夏德福确实死了,眼前仅仅是夏德福的躯体,一个没有思维没有好恶没有生命的躯体。
救护车来了,夏德福的尸体被抬上了车。
办公室立即召开了夏德福后事治丧会。宋天友按部就班把水瓶送到会议室。会议时间不长,主任把一些具体事情作了明确分工以后就散了。办公室里的人全都走了,有的赶到医院,有的赶到夏德福家里。
整个办公室就剩下宋天友一个人。
“人就这么容易死吗?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回到自己的工作间,坐在旧的高背藤椅上,宋天友还在想。办公室里没有任何声响,一点声音也没有。大铜壶歪倒在地上,地上有一滩水,没有一点热量,冷冰冰地爬在玛赛克的地上。
煤气灶上的火没有熄,有六朵蓝蓝的火苗。宋天友把歪倒在地上的大铜壶拾起来坐在煤气灶上。大铜壶摔坏了,壶底裂了一条小缝,壶里的水一滴一滴渗出来,好像是眼泪似的,滴在蓝蓝的火苗上,发出“卟嗤,卟嗤”凄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