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层面看伊斯兰文化与
中国传统文化交流
——以清真寺楹联为切入点
马广德马广德,宁夏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古籍出版办公室副主任,副研究员。
回族文化有两个源头:伊斯兰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确切地说,回族文化是以伊斯兰文化为内核,吸收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而形成的一种亚文化。回族在形成过程中,"以汉语作为媒介,巧妙地使伊斯兰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一方面借中国传统文化阐述伊斯兰教教义,一方面认真刻苦地研习与吸收儒家文化,从而不仅创造、形成了本民族独特的共同文化,而且丰富和发展了祖国的文化宝库"[1]。因此,在回族文化体系中,我们既可以看到伊斯兰文化的特色,又可以看到中华传统文化的影子。以清真寺楹联为例。从形式上看,对联的创作是学习和运用汉语的结果,悬匾挂联也是中国传统的民俗事项。回族沿袭了这一民俗,借用了对联的创作形式,赋予它独具民族特色的内容,并作为弘教劝民的信条,张贴悬挂于清真寺的显著位置。从内容上看,清真寺楹联反映出回族在坚持伊斯兰基本原则的前提下,适当运用了儒家传统观念和理学的一些概念、命题,表达了他们对伊斯兰教的理解,并由此建构起了既保存伊斯兰教基本内容又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回族伊斯兰文化。下面我们以清真寺楹联为视角,谈一谈中国传统文化与伊斯兰文化在宇宙观和认识论方面的交流。
一、清真寺楹联在认主学方面的基本观点
伊斯兰教最基本的信仰是"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这句清真言。通过对清真寺楹联的分析归类,综合起来,回族穆斯林在认主学上这样阐述他们的基本观点:真主是存在的,不是虚幻的;真主无形无象,无声无臭,并且无始无终,永恒存在,"真主无始无终无如何,本然常有常存不变更";真主独一无偶,至圣无二,"认主独一,拜主独一,一真万有总归真;至圣无二,贵圣无二,万圣一统封印圣";真主大知大能,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化育主宰一切,普慈万物。"日月星辰凭主有,主是宇宙之创造者;天地万物供人享,人为世界的主人翁","真主造化调养之恩,大而无外,细而无内;造物赏罚教育之义,宽中有严,威中有慈",(马景山《清真格言联璧》(手抄本)本文未注明出处的对联,均选于此),"化天化地能化仁,生人生物更生生"(河北定州礼拜寺殿内木联),"有无天地权衡内,生灭人神掌握中"(陕西西安大皮院清真寺)。真主创造了宇宙人类,而天地万物及人类都以真主为总归宿,万化归真。仰体天心,一元默运;永延道脉,万派同归。(河北定州礼拜寺)修身以礼,明心以道,达真乘;物我忘尽,真一还真,归初境。(新疆昌吉本地寺门联)
在认识论上,回族穆斯林认为真主是可以认识的,认识的方法就是从认己开始,观察天地万物之迹象,不要被假象所迷惑,透过种种迹象,感知真主的存在、大能与大德。"古今宇宙之演变,春夏秋冬之循环,以参造化之妙用,考验我们之认识;天地日月的创造,言语肤色的不同,是显真宰的迹象,指示人类的明灯","观树木之摇曳而知有风,睹绿翠之萌动而知有春;视己身之灵明而知有命,参天地之造化而知有主。"(新疆昌吉本地寺)也强调了从天地万物的迹象中,去认识真主的存在。
在清真寺楹联中,也反映着伊斯兰苏非哲学思想。"三乘可益其性,益其命,益其七情八德,而治乎先天之气,返乎后天之机;五功能行于身,行于心,行干四肢五官,以成各体之功,涤其各体之过"。
二、对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吸收与融合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清真寺楹联所阐发的宇宙观和认识论与伊斯兰教的观点相似或相近,是源于伊斯兰教的。但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则发现,清真寺楹联的哲学思想既不是伊斯兰教哲学思想单纯的翻版,也不是对中国传统哲学的牵强附会,生拉硬凑,而是在汉语语境下,经过广大回族穆斯林的巧妙融会,将两种古老的哲学结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中国特色的回族伊斯兰哲学思想,其表现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伊斯兰教真主造化与理学理气生化的融合。伊斯兰教和宋明理学在哲学本体论上有相似的地方。宋明理学中的"太极"或"理"是客观的先天的万物存在着,是至善的,完美无缺的,它无声无臭。太极和理是万物总根源,太极动而生阴阳,由之生万物。真主先天地万物而有,实有独一,至仁至慈,无形无象,超绝时空,是世界、宇宙、人类的总根源。但太极与真主相比,缺乏真主所具有的许多德性。真主独一普慈,大知大能,他造万物及人类是有目的的,天地万物的发展都以真主为归宿。马注在他的《清真指南》中讲到理学"不明造化之原根,谓无极生太极,太极不得不化而为阴阳,阴阳不得不化而为生万物。推无极之前,则涣然无主"[2]。因此,回族穆斯林在这两种文化的交融过程中,用其相似,补其不足,以伊斯兰哲学为本,吸收运用了儒道的有关思想和概念,形成了自己的宇宙观。即把伊斯兰教的真主造化论和理学的理气生化说糅合在一起,以真主造化为端始,经历一个无极、太极、阴阳生化的过程,并从理一分殊,万理一理,道一之中,提出了真一、数一、体一、天道、人道、常道、中道、至道等概念,配以宇宙演化的三个不同阶段三天(先天、中天、后天),建立了回族穆斯林的宇宙观。即先天地万物之前,真主被称为真一,真主创造万物的中介称为数一,万物创造后,最后又复归于真主,这时的真主又称为体一,即真一(先天)-数一(无极、太极)-阴阳-天地-水土气火-世界万物(中天)-体一(真一)(后天)。真一通过数一创造了人及万物,又通过体一使人及万物复归于真一。好像水蒸发,水汽凝结,成云致雨,雨又归于水,穆斯林称之为大化循环。"真数体,名异而实一;江河海,流殊而归同",这三个一,分别为真主在三个不同阶段存在的三种不同概念,其实都是独一主的代名词。
真一起化,数一成化,体一化化;先天运用,中天显象,后天复原。
真主之用即其知能,知为能之理,而蕴先天无形之理,能为知之表,而显后天有形之象;
造化之妙见于阴阳,阳是阴之始,而寓幻世生育之机,阴是阳之终,而藏妙世无色之真。
第二,回族穆斯林对朱熹"格物致知"的认识论中的一些概念的借用。朱熹所说的太极和理是可以认识的,其方法是格物,目的是穷理(即认识理或太极这个天地的总规律);回族穆斯林崇拜的真主也是可以认识的。所不同的是穆斯林认识真主的目的是通过一系列的宗教功修去崇拜真主。从果知花,从花知树,从树知根,说明认识的客体是世界万事万物,主体是人,并用逻辑推理的方法,从已知推知未知,从有形知无形,要溯本穷源,达到格物即认识事物来源的目的,最终参悟真主的大能。朱熹认为格物的范围无所不包。"上而太极无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这微,亦各有理"(《语类》卷五)。穆斯林认识的范围总括天地万物,无所不及。《古兰经》要求穆斯林要从现世的一切"迹象"中,去推知论证真一的实在。朱熹认为在格物穷理的过程中,要加强个人修养,"切穷实理,令有克己功夫",是说如果没有克己功夫,就难达到真正的目的。在这点上结合儒家性命说,回族穆斯林认为,认主必先认己,从己悟理参主能。在认己、明己中要切己,就要万虑全消,一尘不染,还需斋口斋心,除名除利,这样天机会露,真道会明,也就悟出本来了。
可见在认识论上,回族穆斯林把加强个人道德修养作为认主的先决条件。在这里,回族穆斯林只是吸收了朱熹格物致知认识论的一些概念,是用传统文化可接受的语言去描述穆斯林的认识论。
从花知果,从花知树,从树知根,溯本穷源格物理;
由体思命,由命思性,由性思真,认己悟理参主能。
万虑全消天机露,一尘不染真道明。
斋口斋心心向真主,除名除利自悟本来。
——四川松潘清真寺
第三,回族穆斯林在接受苏非哲学思想时,对老庄哲学做了有选择的吸收。苏非神秘主义哲学奉行内心修炼,沉思入神,轻视宗教礼仪,主张从己认主,忘尽一切,心不纳物,沉思冥想,进而达到人主合一的境界。同时,还把认识真主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即三乘(教乘、道乘、真乘),境界逐级升高。教乘是指一般穆斯林通过教法规定的五功等礼仪和途径,认识和接近真主。道乘是通过清廉保养及念等功修,弃绝尘世,昼夜坚持,穷理尽性,接近真主。真乘即通过明心尽性等修炼步骤,达到浑然无我,心不纳物,唯有真主,人主合一的状态。
老庄哲学认为道不可名状,"道可道,非常道",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只能心领神会,主张避世隐居,弃绝一切,让心灵自由,以心体道,去把握万物生灭的规律。可见,苏非神秘主义与中国老庄哲学在认识论上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因此,回族穆斯林用汉语来表达苏非思想时,运用了老庄哲学等中国传统文化的概念、原理、表述方法等,论证伊斯兰苏非派人与真主合一的学说,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回族伊斯兰苏非的哲学思想,这是我们从下面几副对联中看出的。
赖真宰,脱一虑,窥妙本,不出我性;
超万缘,归一体,视太极,若在我身。
——河北沧州清真大寺
耐烦耐苦耐炎凉,存心养性功夫大;忘人忘我忘是非,化己归真道德全。
穆民孝亲分数等,身孝全其养,心孝成其善,性孝赎其罪,成其善功,祈恕其罪过,人子之职尽!
廉士希真践三乘,礼乘正乎身,道乘明乎心,真乘契乎主,谨乎身修,清净乎无私,教门之事全。
回族穆斯林认为,在认主过程中,不但要加强自身修养,要超万缘,要有耐烦、耐苦、耐炎凉的这种存心养性的功夫,而且要保持大真纯朴的赤子之心,忘人忘我忘是非,忘乎一切,做到像道家所讲的"虚静",然后坐静参悟,就能化己归真,达到人主合一的完美境界。回族穆斯林也主张"志向清真滚滚红尘不染;心皈正道纷纷俗事若干"(陕西西安大皮院清真寺)。他们确信真主独一,万物都是由真主创造的,真主创造了万物与人,真主的德性就寓其中。因此,只要通过个人忘乎一切的修炼,就能达到人主合一的境界。要实现这个最高目标,穆斯林必须实践三乘,由低级向高级逐一去实现,即所谓"礼乘正乎身,道乘明乎心,真乘契乎主,谨乎身修,洁乎心欲,清净乎己私",教门之事就完善了,说明他们并不主张从一开始就进入神秘的直觉体验。
三、余论
以上只是伊斯兰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交流的一个侧面,仅此就可以看出两种文化吸收、融合的广度和深度了。那么,这两种文化为什么能够走到一起进行交流,又与回族文化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回族先民在唐宋特别是元代大量进入中国时,就携带来了伊斯兰文化。他们来到中国后,随即以"大分散,小集中"的形式居住,尤其聚集在汉文化高度发达的地区。这样,两种文化不可避免地走到一起,作为外来的伊斯兰文化难免要受到传统文化的冲击和影响。最终,回族坚守了自己与生俱来的伊斯兰文化,又吸收、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完成了伊斯兰文化的本土化过程,形成了新的民族文化。这时的回族文化,既是伊斯兰文化的组成部分,又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因为它以伊斯兰文化为体,保持住了伊斯兰文化基本精神。同时,又以中国传统文化为用,吸收了许多文化形式和内容,丰富和发展了伊斯兰文化。能够做到这一点,体现了回族的智慧和文化上的"拿来"精神。单就本文所及,足见回族在两种文化吸收、融合上的努力,是进行了独居匠心的创造性活动,从而创立了伊斯兰——汉文化融合的哲学思想体系。在中外文化交流中,这无疑是"和而不同"的一个典范,值得我们借鉴和思考。
参考文献
[1]关连吉.试论回回民族的爱国主义传统——也谈回族史的民族特色//马通主编.回族近现代史研究.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1992:91.
[2]马注著,余振贵标点.清真指南·客问.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44.传统文化与当代宁夏流行文化视域下的宁夏价值观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