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东干"想到的
李进祥李进祥,宁夏文联作家协会,作家,《宁夏文艺家》编辑。
看过一个片子,是关于"东干"人的。在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等中亚国家,生活着一些"东干"人。他们说的是陕甘方言的汉话,习俗也与国内陕甘宁地区的回族非常相似。尤其是结婚仪式,新娘子要穿旗袍,搭红盖头,坐花轿,完全就是中国内地曾经的习俗。他们自称"回族""回民""老回",自认说的是"回回话",穿的是"回回衣",结婚用的是"回回仪式"。一百多年来,他们一直坚守着,传承着。
这个节目影响很大,不仅是回族,其他民族的人看了都很感动。也是看了这个节目之后,很多人才知道还有这样一支生活在中亚的回族——"东干"人。
东干人是回族的一个分支,是清末迁徙到俄罗斯的回族后裔,这一点没有异议。但他们坚守、传承的真是回族的习俗吗?说是,也不是。他们说的是汉话,穿的旗袍是满族服装,坐花轿又是中国很多民族特别是汉族的习俗。当然了,他们的习俗中还有很大的俄罗斯、哈萨克等当地的影子。那么,他们还是回族吗?说是,也不是。他们的文化中融合了伊斯兰、俄罗斯、哈萨克以及汉文化的成分,已经是一个独立的民族了。我这样说,丝毫没有拒斥"东干"兄弟的意思,我只是想到了中国的回族。
中国回族也一样,既非土生土长的固有民族,又非迁徙而来的外民族,亦非国土疆界划分而来的其他民族,而是外来的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与当地民族融合而成的一个新型民族。把他简单地等同于阿拉伯民族,或者理解为信仰伊斯兰教的汉人,都是错误的。回族就是回族,是伊斯兰文化和中华文化水乳交融而形成的民族共同体。
关于回族起源,学者们已经研究得比较清楚,始于隋唐,兴于宋元,形成于元明。来源也有多种说法,阿拉伯说、波斯说、大食番客说、突厥说、九姓胡说、回鹘说、回回人说、汉源说等,计有十余种。这些都是学者们的说法,看似周密,却总觉模棱两可,没说到点子上。民间有个最朴素的说法——"回爹汉妈",虽说不太准确,细思却最生动、最有趣、最有生命质感。民间的俗话,你如果单纯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就大错特错了,它往往有一种隐喻和象征在里面(这一点,在很多民间传说中都可以得到印证)。"回爹汉妈"同样是一种象征。如果理解为一个阿拉伯男人和一个汉族女人结合,生下一个回族孩子,那真是太缺乏想象力,也太小看群众的智慧了。它实际上说的是伊斯兰文化和中华文化的结合,产生了新的文化种族——回族。最朴素的也往往最接近真理,这真的毋庸置疑。
两种文化的结合交融,不是复制,不是克隆,而是一种特殊的创造,是父精母血孕育出的一个新的生命体。这个生命既像父亲又像母亲,既不同于父亲也不同于母亲,是有着父母遗传基因,又有着变异基因的另一个,与父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却是一个新生命。
而对待新生命的态度,也会显示出一个种族的文化特性。
回族认为,新生儿是无罪的——这与基督教的原罪有区别,但只要睁眼看到了这个世界,就开始有罪了——这与儒家的"人之初,性本善"也有区别。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有可能犯罪,那么,就必须一步步地阻止犯罪的发生。回族文化中的所有禁令戒条,其实都是为了阻止犯罪的发生。怎么阻止呢?首先就是起名字。在婴儿出生后第三天或第七天,请阿訇来,赞念真主,宣示信仰,选取经名。男孩的经名,一般是先圣先贤的名字,如阿丹、易卜拉欣、伊斯玛仪、穆萨、尔撤等;女孩的经名一般用圣母圣妻的名字,如法蒂玛、海蒂彻、麦尔燕等。以先圣先贤和圣母圣妻的名字命名,表示对受名者的尊敬,同时,也希望受名者能够成为先圣先贤、圣母圣妻那样具有完美品行的人。所以,取经名是伊斯兰文化中具有宗教色彩的一项活动,意义在于以真主的名义宣布初生者正式降临到人世间,并且一出世便聆听到真主的召唤,成为一名穆斯林(顺从者)。
正因为经名的宗教色彩和异域色彩,在汉文化语境中是无法通用的。回族孩子到七八岁的时候,还要起个"官名"——不是当官用的,而是官方通用的意思。既然是官方通用的,就和汉族的名字基本一致,有姓有名,如李贽、海瑞、虎嵩山、马坚,单从姓名看不出回汉来。也有的曲折地保存了原姓氏,用一个字代替了,如纳、哈、萨、回、洒、摆等,汉族没有这些姓氏。还有的在官名中加进了经名,如马穆萨,苏尔萨、李阿丹等。这些算是伊、汉结合的名字。
东干人的名字更有意思,为了适应俄国的生活,出现了阿、俄、汉三结合的名字。比如:穆萨·易卜拉欣佐维奇·苏商洛,这是一个本名叫穆萨的人,他是易卜拉欣的儿子,祖姓苏商洛。"穆萨"是回族的阿文经名,"佐维奇"是俄罗斯的称谓,"苏商洛"又是汉语姓名。女性的名字则成了"法蒂玛·玛凯耶娃·胡赛义耶夫娜"之类的。还有"三娃子·李娃佐维奇·马老大"这样的名字,更显得质朴、生动,仿佛一个憨笑着的农民就站在你面前。
单单从名字上,就可以品出无奈、智慧、变通、融和、创新等诸多的味道来,还能感受到文化交融所产生的不可言说的奇妙生长力。
任何文化都是可以言说的,但任何文化都无法完全说清楚。言说者总是费劲笔墨,却言不及义。文化的固有魅力却又让人不得不说,欲说还休,又喋喋不休。好在人类创造了很多不同的语言文字,用来言说和交际。语言文字不仅是言说和交际的工具,更是文化形态和民族形成的主要因素。
一般都认为,回族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使用汉文汉字。实际上,这种说法有些不确。回族使用的语言和回族的名字一样,也是两套。在与汉民族或其他民族交际的时候,使用标准的汉文汉字,但在本民族内部交际中,语言中常夹杂着很多阿拉伯语词汇、波斯语词汇、突厥语词汇。尤其在一些宗教场合,这些词汇出现的频率更高,是典型的"回回话",其他民族的人几乎听不懂。这实际上已经是一种阿汉结合而形成的新语言,笼统地称作汉语,是不恰当的。正如东干语,夹杂着汉语、阿语、俄语的东干语已经被肯定是一个新语种。有意思的是,东干人把这种语言也叫做"回回话"。在国内,"回回话"是民间的说法,官方和学术层面还没有认可。这种认可是必要的,不仅无损于汉语,而且更能显示出汉语的博大来。
汉语的确是太博大了,一种母语体系下的方言千差万别,方言之间互相交流对话都非常困难,完全可以看作是不同语种。方言的存在对交际来说有些不便,但对汉语、对中华文化来说却是一件幸事。汉语存在的多样性,正是中华文化的悠久性证明和生命力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之间的互相认同、互相认可是必要的,互相作为参照,作为镜子,文化才能更好地理解和传承,发扬和光大。
我在这里多次提到东干,也是在找一个参照,一面镜子,为的是用回族文化与东干文化之间的传承与创新,更好地认识回族文化与汉文化的传承与创新。
回族教规中有一句话"爱国是伊玛尼(信仰)的一部分",一百多年前,被迫迁徙到异国他乡的东干人也继承了这一传统。
东干最著名的诗人亚瑟儿·十娃子就写过很多热爱故国的诗篇。《我爱唱的》"坐下我就胡思想,思想就想唱呢。但唱,就想起你,中国,我爱唱的。"他把银川、西安都称为"我爷的城",听到新华社的广播他高兴地赋诗,听到中国解放他也高兴地赋诗。
东干还有一个诗人穆罕默德·伊玛佐夫,到过兰州、银川,他写道:打这儿走呢想起来老子的话:"把宁夏的黄尘土,拿来一把,给你爷的坟头上,他的面上,("我答应下的呢,你记下"——老子说)要紧撒上。"这里回来上了坟,我给我爷,在坟头上,念了个索尔,都娃一接,把宁夏的黄尘土,尖尖儿一把,打口袋里掏出来,慢慢儿搁下,跪到这塔尔落了泪,想起我爷,不见尘土孽障的,挣干心血,想了一生总没见,宽大黄河,宁夏、新银川,在这儿睡着。
长睡异乡的东干人,至死不忘故国的"尘土"。长居中国的回族,同样热爱自己的家园故土。回族不仅在文化上认同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国家认同上也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在当下的出国热、移民潮中,回族很少有移居阿拉伯国家的。每年有大量的人员到麦加朝觐,但完成"功课"后全都回来了,几乎没有人滞留。千年家园故国,没有人轻言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