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世界各国一道,中国从新文化运动开端,到今天的改革开放,历史的车轮在风云变幻中滚滚向前,势不可挡地又过去了一百年。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国门大开,加之信息化时代西方文化大量涌入,一时间出现了所谓的"知识大爆炸",对于封闭了太长时间的中国人来说,一时间似乎又有些应接不暇。那么,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中国作家的反应会更加敏感,更加自觉。其一,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新时期作家对于文学有了一种更加明确的现代性追求,继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之后,先锋文学开始在追求文学的本体性、主体性以及文学自身价值方面,态度和目的更加确定,也就是将文学从第二性变成了第一性。当然,国家、民族、历史的情结,并没有从他们的作品中消失,而是通过文学的复杂性得以曲折地呈现出来。这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次重大转折,对之后文学的多样化及其发展繁荣产生了重要影响。其二,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们的经济观念、生活观念、文化观念进一步发生了重大变革,也使得我国文学理论日益受到全球化影响。尤其是外国文学不断被介绍到中国,使中国作家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开始汇入世界文艺思想的潮流,中国作家的创作意识开始出现一种逐渐趋向于全球化的倾向。历史演进的情形有些时候非常相似,而且让人们感到"啼笑皆非"。在20世纪初的中国现代文学那里,鲁迅是"拿来主义",现在都不用我们"拿来"了,西方文化以一种强烈的势头,自己就长驱而入了,而且是无孔不入,成为了一种文化风暴。这便是我们所说的所谓"全球化浪潮"或者"全球化语境",更是目前文学界常用的人人耳熟能详的名词。
接下来的问题是,当全球化浪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时,我们将如何应对?或者更具体地说,在全球化语境下,我们的民族文学将如何发展?我没有就这个问题进行过专门的研究,因而谈不出什么高深的理论。但是,作为一个中国的作家,或者一个来自中国西部的、怀有虔诚的文学理想的文学写作者,我更想谈一谈自己在这方面的感想。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感性认识同样是至关重要的,它是进行文学创作的最基础的部分,也决定着一个作家基本的情感因素和精神向度。
和美国一样,中国也有西部,它曾经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从这里缘起,与这里的每一片土地息息相关。这里幅员非常辽阔,人文积淀十分丰厚,同时形成了民族文化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养育中华民族的长江和黄河的源头在这里,神秘的青藏高原和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在这里,世界文化瑰宝敦煌莫高窟和布达拉宫在这里,振聋发聩的秦腔和一唱三叹的陕北民歌、西北花儿在这里,悠扬深沉的蒙古长调和世界上最长的史诗《格萨尔》在这里。再比如说,我出生的家乡、我童年和少年成长的地方,是内蒙古阿拉善高原,这里虽然是西部的西部,在这2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不仅仅有浩瀚的沙漠和广阔的草原,有世界珍稀的生命物种额济纳胡杨和阿拉善双峰骆驼,同样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这里有居延海、西夏古城遗址黑城(蒙古语称哈拉浩特),出土了包括居延汉简在内的大量珍贵的历史文化典籍,并由此催生了炙手可热的国际性的西夏学。当然,还远远不止这些,这里所举的例子,大概只能说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中国的绝大部分少数民族生活在这里,是他们共同创造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民族文化和独特的文学艺术。在这里有无数的神话、歌谣、史诗、传说,这些灿若星空的作品共同建造了一个博大深邃的民族文学和艺术的殿堂。可以这样说,中国的西部是神话的世界、是歌谣的天地、是史诗的王国、是传说的摇篮。正如从事中国当代西部文学研究的一位教授朋友断言的那样:"我们无法去强制性地消除世界大家庭中的每一个民族的特殊的文化胎记,这种与生俱来的精神文化印记是经久远的历史岁月而沉淀在每一个民族的心灵深处的,几乎天然地不可剥夺。"
"几乎天然地不可剥夺",这话说得好,好就好在对民族文学乃至民族文化充满了自信,至少并没有因为当下文学的边缘化现象而唉声叹气、悲观失望。我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其实是无比自豪地举出这么多有关西部历史文化的例子,目的无非是希望表达这样的意思:这是一个民族的文学根本之所在,这里有一个民族的文学生存和发展的源头活水。它像一块块经过历史和时间沉积之后的海绵,浸透了一个民族的文学之液体,或者叫"体液"也许更准确,更接近文学的真相和本质。其实,还是法国作家巴尔扎克说得好,也更直截了当,"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美国作家韦尔蒂·尤多拉也说得好,"通过回忆把生活变成艺术,使时间把它夺走的一切归还给人"。
再接下来,我想将谈论的范围再缩小一点。
我要简要地谈一谈中国西北的当代文学状况,因为我虽然出生在内蒙古阿拉善,但文学创作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地处西北一隅的宁夏,而且长期从事着文学编辑这样一份神圣的职业。和西部一样,西北不仅仅只是一个地域性很强的指向性明确的地理概念,包括了陕西、甘肃、青海、新疆、宁夏五个省区;自古以来,西北还是一个独具特色的中国文学的版图。"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等著名的古代边塞诗,描写的就是这里的风光,以及诗人当时或豪迈或忧伤的爱国情怀。特别是进入新时期以来,生活在这里的作家,一方面由于长期浸淫于西北本身的人文气候和特殊的历史文化环境,另一方面,本着对传统文学资源的信仰、坚守和继承,使得他们的作品首先在书写和表达上既有古典文学特有的诗意,又有民族语言特殊的美质。尤其重要的是,他们通过带有浓厚的地域性、本土化的写作,以及对西北世界一种整体性的文化关怀和持续不断的挖掘,呈现出来的是西北大地上的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敏感与顽固、苦难与信念、理想与追求,是西北人的宽厚、隐忍、执着、抗争、牺牲等等。而且,我这样认为,谈论民族文学的时候,地域性、本土化这两个词语是绕不过去的。同时,他们的作品由于客观、真实、史诗性的叙写,因而又有着社会学、历史学、民俗学、经济学研究的意义和价值。正是西北作家们对传统文学资源的坚守和继承,西北民族文学才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就我个人对他们作品的阅读和理解,我可以列举出很多这样的、出自中国西北的优秀作家以及他们同样优秀的作品,譬如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贾平凹和他的《秦腔》、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张贤亮和他的《绿化树》、周涛和他的《游牧长城》、叶广芩和她的《老县城》、红柯和他的《西去的骑手》、石舒清和他的《清水里的刀子》、刘亮程和他的《一个人的村庄》、郭文斌和他的《吉祥如意》等等。也因此之故,我有理由相信,中国的作家尤其西部作家会一如既往地沿着这条创作道路走下去,因为这里有民族文学的根本,有西部文学的精神,他们将继续以其独特的生活经验、历史记忆、生命感悟和言说方式,发出本真的、诗性的、充满灵智的声音。正如作家路遥曾经说过的那样,人民是一棵大树,作家是树上的一只小鸟。接下来,作家无非是要表达这样的意思,小鸟只有栖息在大树上才能自由地歌唱。
历史将会证明,无论全球化发展到何种程度,只要还有不同的民族和地区存在,有不同的文化传统和文学传统存在,各具特色的民族文学就将继续传承下去。需要指出的是,对传统文学资源的坚守和继承,并不意味着对外来文化,包括对西方文化一味地采取拒绝和排斥的态度。毫无疑问,向世界优秀文化学习,同样是我们的民族文学发展繁荣的必须之举。全球化视野下的回汉文化认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