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众手掌狠劲握成拳,对司魂大喊:“时辰到了!”司魂立刻两指点在香上,星火亮起的那一刻,街上传来打更声:“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时风刮得更猛了,吹得从家祖先牌位传来摇动碰撞的声音,续命乃逆天而行,即便是天帝御赐的续命香,也悖逆了生死寿数。眼见续命香的红火点隐隐将灭,四人齐齐施法,护香火不灭,一同撑住这场续命的法事。从人众进到祖祠跪了下去,对在列摇动的牌位说:“若有悖祖训,就尽报应在不肖子的头上,望先祖息怒,救孙儿之妻一命!”从人众把头狠狠磕在地上,结果祖祠内香火尽灭,昏暗一片,灵柩的响动更大声了,整个从家祖祠都不安分起来。
那边的续命香倒是不灭了,却忽然间被风助燃得极旺,苏子幕边施法边说:“糟了,烧的太快!”司魂招来一袭风围在他们身边,将那邪风隔绝。从人众无暇顾及身后司魂他们是否护住了续命香的继燃,继续高呼:“先祖保佑!”
不知是因为司魂召来的风,还是从人众的那一句“先祖保佑”奏了效,总之阴风渐渐停住,香也不再忽灭忽燃,一缕稳稳的轻烟袅袅直上,祖祠的牌位也安分了下来。四人不敢掉以轻心,依旧没有收回法力,从人众见四周复归宁静,连连磕头说:“孙儿谢谢先祖!孙儿谢谢先祖!”
“好!”刑天说。这时云走月重现,新月形如钩魂弯刀。“难得你听谛会说出这种话,只要你告诉我改天之法,我就不杀你。”
听谛暗自舒了一口气,“多谢魔君手下留情。”
“但是——”刑天双目利如双箭,语气缓慢道:“你可别拿假话诳我,如果你说的法子是真的,那么改了天道之后我便帮你复生听谛一族。”这句话像是一支箭,顺着听谛的耳朵射入她的心脏,刑天浑身散发出的缕缕戾气,无不像利箭,将她万箭穿心。“可如果你说的是假的——”
“你放心,”听谛平静的语气下波涛暗涌,“出家人不打诳语。”
最后一柱香灰折下前,听谛回来了。醇凉走上前关切道:“可算回来了,你可无事?”见醇凉一脸的湿汗,听谛帮她擦了擦,柔声说:“我没事。听谛的命是你们救的,在此感念各位大恩。”
“旁的无需多言,你没事就好。”司魂说。龙城上前问她:“你到底去哪儿了,咱们住一起,你这一失踪,就跟我没把你看住似的。”
“给太子殿下添乱了,还请太子勿怪。”今天算是听谛话最多的一天,自她迈进从府,周遭是不停的七嘴八舌,然而最有话想对她说的那个人却远立人群之外,似逃避,似怯懦,似无语胜万语,似在等她先来开口一叙。听谛遥遥望着从人众站在祖祠门中央的身影,他的身后是烛火重明,是齐整摆立的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他的静立,一如身后光明的牌位,这样的从人众,不是无香斋人前左右逢源的从掌柜,不是人后孑然一身自得逍遥的从公子,此时他褪下了司魂所说的两层皮,留下一颗清瘦盈透的瓤,这才是真正的从人众。他是凡人,却是能和这群鬼神妖怪打交道的不凡之辈。听谛看见了他,听见了他,心中的黯然愈发增添了几分。
她缓缓走向从人众,司魂对其他人说:“我们先离开。”
晚风把黄纸吹走,香炉里只剩一层香灰,听谛闻到祭酒的余味,这一切使不久前的法事演绎在她眼前。他们面对面而立,听谛低下身:“从公子大恩,洗儿没齿难忘。”
“白姑娘安然无恙便是从某所愿。”从人众之语仿佛失了力气。
听谛往从人众身后看了一眼,从他的身旁走过去,将拜垫前地上的扇子捡起来,然后掰开从人众的手心,里面一朵红云烧的正艳,两人同时凝住,最后还是听谛先开口,“公子岂可把扇子丢了。”
从人众握紧扇子,没有说话。
听谛轻叹一口气,打开自己的手掌,同样一朵火烧云正燃在她的手心。从人众小声辩解:“先祖有言,续命香只可用给从家人,从某情急之举,白姑娘莫要怪罪。”
“从公子哪里的话,你为了救我赔上自己,洗儿哪里会怪。既是情急之举,也非实事,便不算公子违背了誓言。公子已是始室之年,早些娶个妻吧。”听谛说完就要转身离去,从人众伸手一把抓住她的长袖,扇子摔在地上发出竹子的脆响,”白姑娘,”从人众语气认真,“即便有名无实,那是从某无德无能,可从某没有欺骗先祖的胆量,不论姑娘心意如何,今日我从人众都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立言,从人众此生只有一妻,再不会娶。”
听谛长吸一口气,“公子何必赔上一辈子,洗儿是佛门中人,六根俗念早就已断。”
“我知道,所以从不奢求什么,姑娘也无须添加顾虑。”从人众自嘲地说,“说到底从某不过无用书生一个,怕是也没有哪位佳人肯低眼。百年之后,独敛一墓,也算从某的自在性子贯透生死。”
“公子只当没人听见过这话,他日若遇到称心如意之人,洗儿先在这贺你们一句佳偶天成。”
听谛抽走他手中的袖子,头也不回地徐徐走开,从人众没有硬留,任那白衣长袖从自己手里流走,他只是在她身后大声说:“就算你自己说没听见,可我从家列祖列宗听到了,苍天厚土也听到了,我从人众此生再不会娶!”
回浊兰院的路上,听谛遇上了苏子幕,后者正静静看着从府下人收拾畜笼。听谛走了过去,两人相视,打了个无声的招呼。他们俩是一条船上的人,同知天机绝密,亦同为聪明人,然而他们的相同之处还不仅于此。
一下人抓住母鸡的双翅对另一人说:“这鸡两天没下蛋了。”另一人看了看,说:“这只年头不小了,该不是不下了吧?”被人拎在半空的母鸡咕咕哀鸣,只听那人琢磨了一会儿说:“明早要是再不下,就把它杀了给掌柜的炖汤吧!”
鸡被塞回笼子里,苏子幕叹口气,他清晰地看到了母鸡身上的死气,怕是明早难逃他人口舌。听谛在一旁开口说:“食肉,本性也。这些畜生道之辈多为前世孽重,借此世为人鱼肉之卑贱消释罪孽,虽应受到怜悯,然这岂非不是另一种福报。”
苏子幕脸上的愁重依旧没有散去,“食肉填腹确为生存之道,可我白狐一族呢?凡人残杀我们并非是生存所迫,而是白狐的罕世造就了他们的野心。我逼迫自己不要生出仇恨,可我万千族辈何辜?如若是报应,那玲珑心既在我身上,又为何牵连整族白狐?”
“我懂你。”听谛说,“要知道,这世上的奇珍异兽并非只有你们白狐。”
苏子幕听出来她有下文,“子幕愿闻其详。”
二更了,从府的下人关好鸡笼就回房去睡觉,二人也没必要在寒风里继续站着,苏子幕抬手示意,打算送听谛回去。
你第二次做这种事了——这是刑天放她回去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苏子幕所经历的灭族之痛,她早他一千多年前就已尝过。
“今日若非有你们,听谛一族亦会不复存在。”听谛和苏子幕边走边说,“听谛并非我名,而是我类,当族类之名成了我一人的姓名,你便该知我们经历了什么。”何止知道,灭族既是悲痛,亦是耻辱,苏子幕没有想到的是,原来听谛也遭遇过这些。“与你白狐一族不同的是,听谛族群从来不过十只。听谛是上古神兽的血脉,我们自恃知晓天下运势,所以一向远离世外,傲睨万物。然而可悲的是,我们从不知晓自己的命运。”
庙堂之上,江湖之中,世间野心之人如野草丛生,谁不觊觎听谛族的那只耳朵,得之即掌握了天下。纵使听谛神兽,非常人可捉,然利益驱使下不乏舍命一搏之人,数人殒命一试,招术世代相授,终于让他们寻得了捕捉之法。
听谛不能言人语,虐打千般也无用,眼见神兽已在手中,却无法令其开口说话,凡人盛怒,想出邪招,割听谛之舌以接人舌,欲使其能用人语说出天机,亦无所得。最后,凡人自成一规,若得听谛不能开口言语,皆割其右耳以毁其知。无舌无耳,听谛耻于苟活人世,所以世代相传,但凡落入凡人之手便要先行自尽。
听谛一族本就寥寥,受此重创,灭族是注定的事。
“我灭族的时候,就跟你失去你娘时一般大小,从此孤独无依,心中惴惴。你心中难免有仇恨,这无可厚非,何况我比你做的错事更绝。那时的魔君还不是刑天,他找到我,给我输了几百年的道行令我成精,即便我知道他只是在利用我,可我仍视他对我有大恩。半是报恩,半是复仇,我为他找到了渡魂台在阳间的入口,魔君一举攻入冥界,企图从冥界先下手,再借其并吞其余几界。”
苏子幕:“后来是司魂护住了冥界,并在那一战里留下了菁华?”
“是啊,我险些酿下大错,幸而有他。也正因为司魂在那一战中重创魔君,后来刑天才有机会取而代之。天界正要处置我的时候,是菩萨求情带走了我,从此我拜入佛门,反思罪过。”听谛最后喃了一句并非是给苏子幕听的话:“我的本名,真的是叫白洗儿。”
“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苏子幕说。两人走到浊兰院,屋子里的灯是灭的。“你既不知道自己的命数,那又从何得知自己的大限?”
听谛:“是陆判大人告诉我。”
苏子幕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别看陆判大人平日像个迷糊的老头,他比你们想象的要高深的多,他是天地间为数不多的老人,你我仅仅是知晓的那些事情,在他那儿都是亲身经历过的。”
“他若真是糊涂,又岂会掌管冥界。”苏子幕说,“进去吧。”听谛略一低头,“谢大人送我到这儿。”
“帮我照顾好龙丫头,她也是个又笨又可怜的丫头。要是她与你闹起脾气,烦请你多担待些。”
听谛和善一笑,苏子幕转身打算回折竹院,还没走几步,房门却突然打开了,龙城在门口冒了出来,“苏子幕,真的是你啊!”
苏子幕走回来问她:“怎么还没睡?”
“刚要睡来着,然后听到了你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遇上了听谛,顺路把她送回来。”苏子幕抱了龙城一下,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早点睡吧。”苏子幕将要转过身,龙城又抓住他胳膊,“那个香你别用了,怪难闻的……”苏子幕对她笑了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