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眼惺忪的凤仙脸色苍白,惊讶地看着从前的大叔子。她问唐胜,阿辉是否上学去了?唐胜说,谁给他上网吧的钱,你给的吗?凤仙说,咳,我就是不给他也没用啊,打麻将赢了的人都会给他一点小费。闻之愕然的唐胜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这里是麻将馆吗,他成了馆里的小厮,天下竟有你这样的娘?
凤仙的脸因窘迫而有点发红,趿拉着拖鞋走到临河的窗前去。桌上战斗了一夜的麻将牌还没有收起,她打开窗户,冷风进入,终于吹散了屋子里熏人的烟味。唐胜看到她在风中打了个寒噤。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她说,我总不能因为儿子来了,就把打麻将的小姐妹都赶出去吧,我就是这么小一个房间,我还能将他安置到哪里去?
房门虚掩着,楼道上有人开始走动。一位小姐喊我饿了,凤姐你那里有什么吃的?一边喊着一边就推开了门。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小姐说,我不知道你屋里还藏着一个男人!她看见这个男人颓然坐在窗前的木椅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可怜的男人,小姐自说自话地表示同情,凤姐你太过分了,这么个帅哥你还给他脸色看呀!凤仙尴尬地扔过去两块麻将牌,你胡说啥呀,她跺着楼板说,这是阿辉的大伯。
唐胜看见小姐怔住在门口,半天才醒过神来,她咯咯笑起来说,阿辉的大伯,不就是进出口公司的大老板吗,失敬失敬!她的视线游移不定,看看他和凤仙脸上的神情,又将床上乱糟糟的被褥扫一圈。她挤挤眼睛说,每次说到您就把我们羡慕得不得了,凤姐真是好福气啊,儿子有这样的大款伯伯在培养,只等着将来进省城去享福了!
小姐们陆陆续续地起了床,在楼道上走来走去。阳光经过浮着一层油污的河水的折射,在玻璃窗上投下飘拂的波浪形状。上岸的水手们开始光临这条街了,嘈杂的市声传进房间。唐胜想起娘舅对他的提醒,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有的小姐装扮好了下楼去招徕生意了,有的小姐站在楼道上拿着手机叫外卖,刚才那位小姐探进头来问凤仙,今天还打不打麻将了?她说,我约了两个冤大头来打呢,给姐妹们发点小财。
唐胜摆脱不了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冤大头,一个愚蠢的唐僧和尚,妖怪们正在扮出美女的模样对付他。阳光躲进云层去了,天空阴沉,黏稠的河流呈现出一种苍白的铅灰色,空气中蕴含着潮湿的腥臭味。我希望你别叫阿辉再来这里了,唐胜站起身,严肃地对凤仙说道,你若是想他学好,将来还能做一个有用的人,请你务必这样去做。
他说话的声音很冷,他的脸色很难看。说完这话,他就走了出去,走下楼梯。小姐们狐疑地站在楼道上盯着他看,他对她们没有一点笑容。其中一个小姐说,他真是那个小猪哥的伯伯吗,看上去不像是大老板啊。另一个小姐说,凤姐怎么也不出来送送他,莫非这两家人还在吵架吗?唐胜走出门了,骤然听到楼上的喊声,他抬起头,看见凤仙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我为什么不能叫他来?凤仙好像突然醒悟似的对他大声嚷道,我是他的娘,他是我生下来的,我有这个权利!
唐胜没有回答她,他转过头,默默地回到本田商务车上去。他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脑袋埋在手臂中,半晌不动。他确实感到很累很累,筋疲力尽似的,他不想说话,不想开车,跟任何人都不想说,哪里都不想去了。
三
天蒙蒙亮时韩东就起来了,他把土沟里的猪粪起出来,挑到附近的菜地里去。他对东家说,那些地荒着太可惜了,种点菜,自己不吃可以卖到城里去,即便用来喂猪也好。娘舅说这块地已经被征用了,你就种点大白菜和萝卜吧,种一季算一季。韩东在熹微的晨光中将猪粪均匀地洒在地上。他觉得困惑。千百年来,他的祖祖辈辈都是种地人,但是他家乡只有一些山地,东一块西一块的,贫瘠如骨瘦如柴的老人。韩东望着这一大片被人称为“鱼米之乡”的平原,他真的想不通:这里的人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烦恼,为什么要把这块肥沃的土地统统变成啥开发区呢,把它都变成大型的化工厂和服装厂?
一座小桥通往村里,韩东知道那三间农舍就是唐胜家。窗户朝向河水,一支被熏黑的烟囱耸出屋顶。薄雾笼罩着乡村湿润的凌晨,整个画面显得朦胧而悲伤。
韩东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了,仿佛在噩梦中浮游似的。他看见一个人影从农舍的窗子里慢慢地爬出来,身上背着一只大背包。这个男子在薄雾中显出他的轮廓,个子不高,手脚敏捷,看上去是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人,脸上的神情却从容不迫。他落地后环顾四周,看见桥下的韩东时愣住了。
清醒过来的韩东紧捏着锄头,他从那张冷静、憔悴和窥视的脸上发现某种无奈的痛苦,它似乎为所有的流浪者所共有,但雇工韩东知道那种痛苦与他格格不入。在韩东的老家,穷人可以去当雇工,可以去乞讨,却不能去偷盗。这是封闭的贫困山区与笑贫不笑娼的沿海地区价值观的悖反。更何况你偷的是我恩人唐先生的家,韩东想,我怎么能视而不见?
空气变得凝重起来,远处的化工厂在排放气体,薄雾变成了浓雾。韩东看见这条汉子从屋后的河岸上蹦起来,像一条发怒的猎犬。韩东听见空气中有物体掠过的声响,他向旁边跳开去。挥舞的锄头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一块青色的砖头在他的头顶碎裂开来。韩东也发怒了,他三脚并作两步冲过了小桥,但是他还是犹豫了一下,他看见这盗贼在墙根下捡起了一把柴刀,这就令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盗贼挥舞着柴刀冲到他跟前,韩东从他噬血般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横竖横的拼命欲望。韩东一边后退一边凝视着那把生锈的柴刀,他不知道该不该为了抓一个小偷而拼出这一条小命。这时的迟疑是最要不得的,韩东看见盗贼手中的柴刀朝他头顶上落了下来。韩东不得不扔下锄头去抓住对方的手腕,于是他的手被柴刀割开了一道口子。韩东记得那是漫长的一瞬间,他抬起脚朝对方的裆下踢去。对方沉闷地哼了一声,跌倒在地,韩东扑在他身上挥拳猛击。
奇怪的是这盗贼始终紧咬着牙关,没有呻吟也不叫喊,韩东以为自己将他的脖颈掐得太紧,他将手松开一点,于是对方把脑袋歪向一边干呕着,但依然咬紧嘴唇盯着他看。你是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有见到过你?韩东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对方居然用一种审讯者的口气在问他。这时韩东感到了手上火辣辣的疼痛,被割开的手掌淌着鲜血。你管我是谁,他气愤地说,谁都有权抓你这个盗贼!
更令雇工韩东惊讶的却是东家的出现,唐家的娘舅叫他把这个翻窗跳墙的小偷放了。清晨的寒风驱散了笼罩村庄和田野的雾气,娘舅站在他们面前。他的脸色铁青,身子像树桩一样沉稳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俩。雇工愣住不动,仿佛听不懂东家的话。于是东家不得不重复一句,让他走吧,他说,把背包还给他。韩东不得不默默地站起身来,拣起那只扭打时掉落在桥头的大背包,扔到对方脚下。他看见对方从地上爬起来,神情复杂地看了娘舅一眼,转身走了。
韩东听到唐胜父母开门出来的脚步声,老两口慌里慌张地问娘舅,谁来过了,你们在跟谁说话呀?这一刻娘舅却站在那里紧闭眼睛,像睡着了似的,他的叹息,如从一口古井里提上来似的悠然绵长。唐胜的老娘看见了韩东手上的血,她惊叫起来,急急忙忙地返回屋里去拿来一块白纱布。那时候韩东确实很疼,手疼,心也疼。他听见东家对他恩人的老爹老娘说,除了你们的小儿子,我那位号称出门去挣大钱了的二外甥,还有谁呢,谁会这样熟门熟路跑来拿你家的东西?!
窗子上映出一张瘦小的脸,两只眼乌珠骨碌碌地转动着,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没有瞧见不该让他看到的画面。爷爷哆嗦着,转过身去沉声说道,你趴在那里看什么?你夜里睡着没有,看见了什么人?爷爷苦恼万分地说,你为什么总是不跟我们说?这么小的小把戏,脾气怎么会这么犟,什么实话都不肯跟我们说啊!爷爷抖瑟瑟地操起一根柴棒吓唬他,被他奶奶夺了下来。
太阳出来了,阿辉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太阳落山了,爷爷奶奶守望着他的回来。荒芜的田野上枯草横陈,两位老人站在小桥边无比孤寂。风敲打着他们佝偻的身躯,花白的头发在河岸上飘拂。夜幕降临时,他们等来的却是老师托同村一位同学带来的口信。老师说阿辉今天又没去上学,请家长说明一下他不去上学的原因。
除了唐家老宅,那天晚上还有一户人家夜不成寐,那是在猪棚旁的柴屋,韩东与李红看着即将进入学龄的女儿唉声叹气。矮小简陋的屋子收拾得很整洁,从服装厂下班回来的李红听着丈夫的叙述心惊肉跳。把她送回老家去吧,妻子说,虽然坐在漏风漏雨的破教室里,一个老师同时教三个年级,总比学坏强。丈夫说,家里都是自顾不暇的老弱病残,你放心得下吗?女人愣了一会儿,抓住丈夫的手,泪水将他手上的绷带都打湿了。再不放心也得把她送回去,她说,我们辛辛苦苦出来打工究竟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孩子的将来呀!他们若是没了将来,我们挣再多的钱,哪怕像唐先生那样开一家公司呢,又有什么意义?
看着这位外来打工仔犹豫不决的神情,他的妻子又问他一句:如果孩子们都学坏了,成了不肖子孙,等到我们老了那一天,谁来捧我们的骨灰盒?
本田商务车开到护城河边一个小区门口,那里站着一位双鬓斑白的男子。心事重重的唐胜跳下车喊了一声张老师,张老师说,走吧,先把情况搞清楚再说。他上了车,坐到副驾驶座上。马路对面的一所小学操场上,师生们正在集队举行升旗仪式。校长站在台上对着麦克风喊立正敬礼,喇叭里响起了雄壮的国歌声,有的孩子还在嬉闹,老师们不断地批评他们,注意,严肃一点!
张老师在文化部门工作,唐胜上大学时,他担任过那所学校的兼职教授。唐胜向他说起家乡的环境变化时,张老师皱眉蹙首半晌无语。阿辉再次离家出走的消息传来,唐胜愁眉苦脸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张老师说,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我倒是不相信了,从省里到市县,那么多的相关部门还管不了一间网吧?
车子从高速公路下来时放慢了速度,老远看见韩东站在路旁等候。唐胜说,我怕他们动蛮的,找来一位帮手。张老师摇摇头说,没这个必要吧,法规放在那里,他们还敢打我不成。
事实却证明很有必要,他们不仅敢打他,而且敢动用凶器。上午十点钟左右,他们到达“第八天”网吧,门口的保安靠墙坐着在打瞌睡,地上放着一支上了电的警棍。张老师经过他身边,旁若无人地推开门进去,唐胜和韩东紧跟在他的后面。睡眼惺忪的老板娘抬起头,吃惊地说,你们从哪里来的?张老师也不答话,径直朝里走,老板娘拉住他说,你是来找人的?是你的侄儿还是外孙,我替你去找,你自己不能进去!张老师冷笑了一声说,自己孩子我熟悉还是你熟悉?老板娘说,你熟悉也不能进去,谁都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
网吧里横躺竖卧着一些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他们像狗啊猫啊似的,随便找个地方就睡着了,黑黝黝的屋子里,只看见一张张鬼一样苍白倦怠的脸。一个很像阿辉的孩子被他们的脚步惊醒,他坐起身打个哈欠,冷漠地看他们一眼,又打开了网上的聊天室。张老师拍拍他的肩,孩子,你在哪个学校念书,几年级了?孩子翻翻白眼,后堂中学,初一年级,他说。张老师还想问他什么,老板娘已喊来了保安,不是你的孩子你瞎打听什么,老板娘说,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张老师沉下脸说,你好大的胆啊,他转过脸对唐胜说,把这里的情况都照相取证!
唐胜只照了一张相,照相机便被一位保安夺走。另一位保安举起电警棍打在张老师头上,额头上顿时出了血。军人出身的张老师一把抓住保安的手腕,将它反扭到保安背后。韩东掐住正跟唐胜争夺照相机的保安的脖子,把照相机又夺了回来。为之惊呆的老板娘愣了几秒钟,转身奔出门去,抓强盗啊!她气急败坏地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街上的人都傻了眼。
唐胜焦急地说我们快走吧,一会儿她老公来了我们就走不了了!张老师掏出手机说,怕什么,我给县文化市场稽查大队先报个案!屋里屋外已经乱作了一团,唐胜听到远远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有人喊来了来了,派出所来人了!稽查大队接电话的人不敢相信报案人是张老师,一个劲问真的吗,你真是省厅的张某人?张老师说,这还能是假的?莫非不是我报的这个案子,你们就不管了?!
两辆边三轮呼啸着开到了第八天网吧门前,围观者咧着嘴笑,充满某种茫然的快乐,使人想起鲁迅笔下的鲁镇百姓。阿Q说,找孩子的家长又要倒霉了,孔乙己说,我看未必,这一回老板娘可能踢到了铁板上。那位二级警司车上跳下来,怒气冲冲地步上台阶,协勤在他身后高举着警棍。光天化日之下胆敢扰乱公共秩序,协勤声嘶力竭地叫喊道,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协勤的身子本能地向后退去。他看见张老师手牵着那个后堂中学的初一学生走出门来。是谁在这里无法无天?张老师说,抬起头来面向围观的群众。乡亲们,这个孩子已经在这里面待了一个星期了,除了吃方便面和睡觉的时间,都在上网,大家看看他,都熬成什么样子了!张老师提高声音问道:谁家没有孩子?谁能够容忍得了如此毒害未成年人的黑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