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胜怎么也忘不了在童年的老屋里度过的这一个夜晚。他独自睡在堆满生锈的农具和木工家什的厢房里,苍白的月光从窗外照进屋内。后半夜的海风从杭州湾吹来,将外面猪棚顶上的茅草吹得飒飒地响,一只野猫喵喵的叫声如同婴儿啼哭。唐胜在这叫声中辗转反侧。想想当年的家乡是多么景色秀丽,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做木匠的老爹虽然收入不高,一家人却是粗茶淡饭其乐融融。唐胜从床上坐起点燃了一支烟,思绪随着袅袅烟雾飘散开去。那时候整天盼着富起来,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说,没想到现在富是富了一些,家乡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二
一条土沟环绕着养猪场,沟里满是猪粪,本来是极好的有机肥,现在却乏人问津。急功近利的时代,人们早已习惯滥用那些立竿见影的化学肥料。娘舅一大早就在喂猪。他拎着猪食桶走进猪棚时,猪猡们争先恐后地乱挤乱叫。娘舅手忙脚乱地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终于喂饱了那些生畜,他筋疲力尽地走出猪棚,一屁股坐到了土沟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去,端起茶缸猛喝一气。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耀着霜露浓重的平原,荒芜的田野泛射出一种金子般的光泽。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耀眼夺目。太阳在娘舅吐出的烟雾中摇摇晃晃。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娘舅眯缝着眼睛想,做人却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昨天夜里,他在他的姐姐家里一直等到十二点,也没有等到唐胜带着阿辉回来。唉,现在的小把戏,越来越不像话了!娘舅沉重地叹息着,站起身来,打算再去唐家看看。
田埂很窄,只容一骑一人通过,对面却走过来一家人。娘舅只好站住了,看着他们走近。他听见一个小女孩在父亲怀里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咳一边说我饿,还有一个婴儿,也在母亲怀里喑哑地啼哭,蓬头垢面的两个大人却手足无措。娘舅说,怎么了,这孩子得去看医生呀!两口子愣愣地瞧着他,突然间,那女人就跪了下去。求求您帮俺们一把,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俺们走到这里走投无路了!
此景此情触起一种酸楚的回忆,娘舅想起了他带着唐胜唐利去上海卖西瓜那年。连续五天的暴雨使他们傻坐在十六铺码头的小船上一筹莫展,西瓜全都烂了。粮食吃完了,娘舅不得不跑上码头去扛大包。风狂雨骤,白天变成了黑夜,江边灯影稀疏,船桅在波涛中摇摆。娘舅晃悠悠地扛着一捆钢筋走上跳板时,雨水汗水令他睁不开眼睛。他的脚一滑,发出一声惊叫,幸亏有一只手及时拉住了他。惊魂不定的娘舅回首看到是他的大外甥唐胜。娘舅说,你怎么也来了,你扛得动这捆钢筋吗?
那一年唐胜读初三,十六岁。一道闪电照亮他瘦削而坚毅的脸庞,他不吭声,搀着娘舅颤颤巍巍地往前走,终于走到了货船上。娘舅心疼地说,你身子还嫩,别干了。唐胜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工钱,我吃得消。
娘舅忘不了那天傍晚找不到唐利时的焦虑。小船在摇晃,他和唐胜的心在黄浦江上飘荡。后来他们爬上岸,沿着码头附近的街道四处寻找。湿透的身子在风中雨中寒冷难耐,他们打着哆嗦抱紧自己的身体。走到东门路时唐胜的表情蓦然凝固,娘舅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看见一个少年站在店铺的屋檐下向路人兜售折叠伞。平时十元钱一把的折叠伞,他卖十五元,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家伙的吆喝声在风雨中传得很远很远。手上的四把折叠伞很快卖完了,他靠在店铺门前的廊柱上数起了钞票。娘舅和唐胜走到他身边了,唐利才抬起头来。他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比你们两个人还挣得多吧?
冬日斑驳的阳光照在田埂上,娘舅的眼光越过这一家外乡人遥望前方。他记得唐利所说的生财之道:他身上只带了十元钱,他用这十元钱去弄堂里的小杂货店买了一把折叠伞,拿到雨中的大街上卖掉后赚了五元钱。他又去买一把折叠伞,再卖掉就有了两把折叠伞。如此再三,到傍晚时他已赚了八十元钱,而娘舅和唐胜扛了一下午大包总共才挣了六十元。
如果不走上歪路,唐家有这样两个儿子该是何等的兴旺啊!娘舅沉浸在往事中,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潮湿了。他听到扑通一声响,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去,他愕然地发现那男子也跪了下来。那时娘舅的眼前此起彼伏地跳动起乱糟糟的大小脑袋,这一家人在拼命地向他磕头。娘舅赶紧伸出手去拉他们起来。我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他说,从棉袄口袋里摸出十元钱,拿去吧,他把钱塞到小女孩手中,先把肚子填饱,再去药房买瓶止咳药水!
外乡人千恩万谢地将要离去时,有人却喊住了他们。娘舅惊讶地看见唐胜从海边走来。睡不着的唐胜一早跑到了海边,原本想散散心的他,看见的不是童年时捕捉可爱的小螃蟹的美丽海滩,而是浮着大量油渍和泡沫的被污染的海岸线。因此而变得更加郁闷的唐胜掉头回转村里时,远远地看到了昨夜在派出所相遇过的这一家外乡人。
两口子看见唐胜很是尴尬,那女人红着脸喊了声唐先生。唐胜点点头说,吃完这一顿你们打算去哪里呢,化工厂倒是在招工,但是至少要有一张大专文凭啊。男人和女人的眼圈儿红了,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远处传来化工厂沉闷的机器声,再远处是服装厂,专门做外贸单子的。唐胜灵机一动,对那女人说,你会踏缝纫机吗,会踏的话我可以介绍你去做车工。女人的眼睛一亮,我会,我会的,她说,膝盖一弯,好像又想跪下了。娘舅一把拉住她,叹了口气,我这个外甥不该叫唐胜,或许叫唐僧更合适。娘舅对那男人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暂时帮我烧烧猪食,打扫打扫猪棚吧!
唐胜看了看他俩的身份证,他们来自鄂豫皖交界的大别山区,男的叫韩东、女的叫李红。娘舅说厨房里还有点吃的,厨房隔壁是柴房,韩东你去收拾一下先住下再说。李红带着孩子进了厨房,韩东却没有去收拾柴房,而是扛起一把锄头打扫猪棚去了。
娘舅和外甥坐在养猪场的院子里聊天。水泥地上晒着厚厚的一层白米饭,馊酸的气味飘荡在空中。这些白米饭都是从后堂镇上几所学校的泔水桶里捞出来的。娘舅将猪肉卖给学校食堂,又从那里获得猪食,成本因此而降得很低。唐胜说泔水桶里竟然有这么多的白米饭,解决得了整个养猪场的饲料?娘舅说是啊,我常常看着心疼的不得了,那些学生零食吃多了,吃不下饭,整碗整碗地倒掉呢。
唐胜想起报上看到的新闻:西部山区学校的孩子们饿着肚子上学,读者们因此踊跃捐款,努力使他们吃上一顿免费的午餐。报纸连续报道了几天,唐胜的小公司有十来个员工,凑了五千元钱送到报社去。那天晚上,唐胜指着报上一张照片对他的儿子阿煌说,你看看这张照片,你还好意思挑食,还会吃不下饭去吗?
九岁的阿煌看着照片发呆。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听说姐姐读书的学校有免费午餐,赶去蹭饭,吃得太急噎住在那里。照片上的姐姐跟他同龄,瞧着妹妹的眼神就像慈母一样。阿煌突然哭出声来,将唐胜吓了一跳。阿煌把饭碗一推,跑进自己的小房间去了,唐胜恼怒地追进去。唐胜说,你倒是好,干脆扔下饭碗了!阿煌管自己在床头枕下一阵乱翻,找出了过年时外公外婆给他的压岁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阿煌呜咽着说,我也要去捐款,让那里的小朋友都能吃上午餐。
娘舅听着他的叙述,木然地眺望后堂镇上那所中学,一面国旗在高高的旗杆上飘扬着,操场上传来学生们的嬉闹声。娘舅说,你把阿辉找回来了,你管得了他的今天管不了他的明天。唐胜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把他带到省城去吧,托托人,想法子送进哪所民办中学去,总比这里的学习环境好一些。娘舅有些惊讶,他眯起眼睛凝想着什么,他说,你想过没有,也许情况会变得更糟糕呢?
唐胜以为娘舅担心阿辉会把阿煌带坏。唐胜说不至于吧,阿煌是住读生,双休日才回家的,同学大多生活在有文化的家庭环境,蛮懂事的。娘舅摇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比我这个农民还简单。你看见他的眼神没有?娘舅说,他的眼神就像一匹小狼的眼神,看阿煌时又讨好又嫉妒的样子,那心机哪像是一个初中生啊?人跟人总是要比较的!娘舅将燃尽的烟头扔到地上去踩着,你在省城的那个家,那个有壁挂式彩电的客厅,房间里的空调,你们给儿子买的每一件文具和玩具,都会刺激他,增加他的逆反心理。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娘舅激动地站起身说,你要认真地想一想,你毕竟是唐胜而不是唐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这个责任,经得起那样的折腾吗?!
唐胜觉得娘舅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他又无法反驳。他的心里因此而变得沉甸甸的,好像有一块铁坠在那里。看看手上的表,八点多了。他不得不站起身。今天是星期一,他跟娘舅告辞说,我得把阿辉送到学校去,再跟他的班主任谈一谈,然后就直接回去上班了。
令唐胜震惊的是娘舅最后告诉他的亲眼所见。娘舅说那是他上次带着阿煌来看望爷爷奶奶走后的第二天。门前的晒谷场上放着阿煌玩过的滑板车,一根晾衣绳拴在两根树上,阿煌的小海军衫和一床被单在微风中摇曳。娘舅走过去时正好为被单挡住,阿辉朝四处环顾一圈,没有看见他的走近。娘舅看见他站到滑板车上去,车一动,仰天摔了一跤。阿辉爬起来一脚踢翻了滑板车,狠狠地吐一口唾沫,他骂骂咧咧地说,城里人玩的什么狗屁东西,有啥了不起!他又踢了一脚滑板车,然后才走到了晾衣绳前去,竟是将那件小海军衫当作了抹布,使劲地揩着自己搞脏的双手。
班主任是个毕业才三年的师范生。他站在操场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忧心忡忡地说家庭环境很重要,阿辉的环境却很成问题。唐胜说,爷爷奶奶很操心的,每天晚上都要教育他一番。班主任勉强笑笑说,你去过他母亲那里没有?你应该去了解一下。阿辉隔三岔五就往那里跑,爷爷奶奶也不能不准他去的对吗?
这位年轻的教师还是蛮负责任的,他不仅去过唐家的老宅,还去阿辉的母亲那里家访过一次。凤仙的娘家在前堂镇,离后堂大约十五公里。她弟弟在镇上开了一家足浴店,给小姐们租了两间农居房做宿舍,凤仙就成了宿舍管理员。一个房间有四张高低床,住八个小姐,墙上满是斑驳的污渍和蜘蛛网,地上满是烟蒂和乱扔的面巾纸。凤仙倒是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放了一张床,一张麻将桌。老师说,你去看看那个环境吧,是不是适合一名初中生常去。
唐胜三年没见过凤仙了。做大伯的去看弟媳妇似乎不太合适,何况她跟他弟弟已经离婚。唐胜犹豫了一番,还是掉头驶向前堂去。前堂素来有小香港之称,那里有个深水港,南来北往的轮船停泊于此,赚海员们钞票的服务业畸形繁荣。带着鱼腥味的海风迎面吹来,使唐胜想起从前的日子。寒假里他跟着父亲来这里做过木匠活,两个人挑着工具和铺盖,挨家挨户地询问有没有雇主。
记忆中的画面十分黯淡。灵堂里香烟缭绕,供桌上的蜡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床板上躺着一位去世的老人,几个念经的老太太有气无力地敲着木鱼。老爹就在那灵堂前做棺材,唐胜当下手。一个十分挑剔的小伙子坐在那里,监督着他们干活。不准偷工减料,他说,否则我们不付工钱的!那时唐胜已经是大三的学生,很反感这个流里流气的小瘪三。木料是你们备好的,尺寸也是你们定的,唐胜说,你家的人轮流看着我们干活,怎么可能偷工减料呢?
他们的对话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老太太们,有人直起身子捻了捻佛珠,抬高声音吟诵了几句佛经,也有人偷偷地笑出声来。看来这是一家吝啬苛刻的雇主,不太得人心。小伙子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恼羞成怒的烦躁,他说,不想干就给我滚,死了杀猪的还能吃带毛肉不成?
唐胜撂下锯子欲出门去时被一个姑娘拦住。姑娘说对不起我爷爷去世家里人心情不好,她走到她弟弟跟前说,你态度好一点行不行,这镇上的街坊都快被你得罪完了,若是耽搁了明天的出殡,岂不是更让人笑话吗?
唐利结婚时唐胜很是吃惊,没想到新娘子就是这姑娘。他问老爹,老爹说他也是刚认出来的,他对这个儿媳妇倒是没什么反感。唐胜想想倒也没错:唐利要娶的是凤仙,又不是他的小舅子。
知道唐利先认识他的小舅子,然后才认识小舅子的姐姐时,阿辉都已经满月了。喝完了满月酒,门前摆起两张麻将桌,唐利跟他的朋友们将麻将牌打得哗啦啦地响。唐胜在里屋听到他们兴奋的谈话声。唐利叫凤仙的弟弟“师傅”,小舅子却鄙夷不屑地对姐夫说,我没有你这样无能的徒弟,我带你入门有两三年了吧?看上去蛮聪明的一个人,两三年了还是逢赌必输,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真他娘的丢我的脸啊!
唐胜不想见到凤仙的弟弟,他按照班主任提供的地址,直接找到了凤仙的住处。他看到一条小河,河上飘来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河岸两边是改造得乱七八糟的一些老房子。做夜生意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捞地沟油的人骑着不断滴漏的自行车经过,将路面搞得滑溜溜的。他把车停在河边,小心翼翼地避开油污走过去,小姐们晾在外面的胸罩和内裤在他头上飘扬着。他走进一个暗幽幽的楼梯间,从一条狭窄的木梯走上二楼。他敲敲门,听到被惊醒的凤仙说谁呀,这么早就来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