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是礼拜六。父亲在那头说,这两天抽时间回来帮我收包谷啊。庙门上那三分地的包谷地远。我说:“礼拜一吧。这两天礼拜,人多。”
放下电话,妻子问,谁的电话?说着话,从对面童装店走过来。我边从童鞋店往外走,边说:“爸的,让回去收包谷哩。”妻子说:“礼拜天人多,正卖货呢。”我说:“礼拜一回去。”妻子说:“我想礼拜一进货呢!眼看到国庆节了,货不进回来,卖啥啊?”妻子的意思,等进货回来再说。我说:“礼拜一进货,礼拜二要上货,礼拜三我看了天气预报,又是雨……这雨要是再下几天,包谷就要烂到地里了!”妻子说:“早就说不让他们种地了,总是不听。”商量来商量去,只有第二天,也就是礼拜天回去。我说:“反正这几天人也不多。”
第二天早上我要回家了,上职中的女儿趴在床上,喊:“爸,我也要回去!”妻子说:“回去干啥?在这儿还能帮我看门市。”女儿执意要回去,说:“我都半年没见我爷我奶了。”
回到家,母亲正在蒸馍。一篦子黑馍刚刚弄好,还没有放到锅里。看到我回来,母亲很惊讶:“咋今天回来了?”我说明天要去西安进货哩。母亲哦了一声,转换话题说:“这是去年的麦子,收迟了,受了症,蒸出来的馍没筋丝。”母亲又说:“放到那几年,这都是好馍了。那时候,蕃馍都是好东西,谁家有啊?都喝的是稀汤。”我说:“就是的。有馍吃就好。琴喜欢吃这黑馍哩。”琴是我妻子的名字。母亲说:“你们整天吃白馍吃腻了。”多年来,母亲总是舍不得把麦子一罗到底,她还是习惯分出白面和黑面,白面擀面和来了客人蒸馍吃,黑面自己蒸馍吃。
我问,我爸呢?母亲说:“里屋烧火哩。”正说着话,父亲从里间走出来:“回来了?不是礼拜天吗?”我还没说话,女儿抢着说:“这几天人少。”我说:“明天要去西安进货哩。今天回来抓紧把包谷收回来。”
母亲在家蒸馍,我和父亲、女儿拿了笼担,镰刀、镢头朝庙门上走。我问父亲:“拿镢头干啥啊?”父亲说:“你不知道路上的草有多深!”走出村子,翻过蜒岭,眼前是一片绿色的屏障。绿色的屏障一层层低下去,又一层层升上来,微风过处,像锦缎一样在蓝天白云下微微抖动,缠绵的、滑滑的,有伸出手触摸的冲动。心思一下子回到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十几年前。三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学生,放了学,就来到眼前这一片热火朝天的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帮大人修梯田;二十几年前,我还在这片土地上种麦子和包谷;十几年前,我就离开了这片土地,很多时候,眼前没有了这大片的绿色和它上空的蓝天白云。走到屏障的最低处,父亲指着眼前的一片平展展的包谷地说,这是我们村的白菜心啊!
父亲的包谷地(严格说是母亲的)在地角,三角形,三分多点。地里的包谷长势很好,熟透的包谷穗像一个个棒槌。我在前面用镰刀把包谷一片片砍倒,父亲和女儿在后边把包谷穗一个个扳下来。父亲嘱咐我,把地盘瞅好,不要把人家的包谷砍了。我说:“没事。我看着。”正说着,父亲来到我跟前,父亲看了看我砍的包谷,又看了看邻家地里的包谷,父亲突然说:“你看见地下落包谷穗了吗?”我说:“是有一个,我放到包谷堆里了。”父亲说:“赶紧找出来,给人家放到地里。”我这才看到邻家地里有一株包谷秆上面没有包谷穗,可能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掉下地了,因为下雨倒伏了,刚好掉在父亲的地里。我说:“不就一穗包谷吗?”父亲说:“一穗包谷也不容易……是人家的就是人家的!”父亲说着从包谷堆里找出那穗包谷,用包谷穗外边的****拧了绳,把包谷绑到那株包谷秆上。
好长时间不干农活了,加上我又赶着把活做完,手中的镰刀在我一阵紧似一阵的砍伐声中钝下来。眼看都12点了,包谷还没有砍完,我失去了耐性,不再把旁边坡上人家南瓜伸到父亲地里的秧子一一弄走,而是一刀砍断,有时候,连那正结果的秧子也不放过。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又赶到了我身边。父亲黑了脸,默默地收拾那些瓜秧子。父亲憋了好久,还是说,庄稼人种点东西不容易。你……父亲说着,走到我前面,把前边地里的瓜秧子小心地弄走,放到坡上去。
看着父亲佝偻的身子,我的脸忽然就热热的。很羞愧。
吃中午饭的时候,我又一次说:“爸,妈,明年再不要种地了。我父亲已经八十岁了,母亲也是七十多岁的人。再说,我父亲一个月近三千块的工资还不够你们吃吗?”
父亲说不种了,不种了。母亲说,不种地弄啥啊?能动弹,就多少种点。再说,庙门上那片地多好啊,抓一把,一捏,流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