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给炕洞里又填了一把火,就坐到炕沿上。祥云的手把美子额头上的几缕长发拨到耳后。美子睁开眼,瘦削的脸盘上绽出一朵快要凋零的花。“不要烧了,炕很热的。”美子的脸上写满苍白、写满无助。祥云的手伸进被子,握了美子同样瘦削的手,说:“让你受苦了。你要是……”
“快别说了。我既然嫁了你,你走到那,我都和你在一起!”
美子的眼睛又闭上了。
从县城搬回老家的时候正是冬天。秦岭深处的村庄更是寒气逼人。雪花飘飘扬扬,村庄周围的山坡上,枝枝丫丫的树上挂满了雪花。呼啦啦的北风刮过,又落了一片梨花,漫山遍野。美子把头缩进猩红的棉袍里。冷是冷,但美子的心情很好。和心爱的人走在这富有野味的山地里看雪,也是一种享受啊。
美子爱吃大米、鸡蛋、大肉、豆腐、糖。可是,在这深山里,这一切是多么的不现实啊。带的东西吃完了,手头的银子也不多了。美子就开始跟婆婆学做包谷糊汤、擀面条。美子很聪明的,不长时间就做得和当地的妇女一模一样了;美子很要强的,也能很响地“吸溜吸溜”地喝糊汤,“吸溜吸溜”地吃面条了。
美子原来是一天洗一次澡的,现在不行了,热水不方便。祥云就劝她一天洗一次脚算了,隔一段时间洗一次澡。
美子做好饭,先端给公婆、丈夫、最后才给自己和孩子盛。
美子给祥云端饭、端水、递东西都是恭立、弯腰、低头、举案齐眉。祥云说:“美子,以后不要这样了……”
美子已经能和村上的人一起上山下地、犁地、锄草了。
“妈……”大女儿秋玲一声呼唤,把美子从往事中唤醒。美子睁开眼,看着炕前站着的女儿,又绽放出一个很艰难的笑容。十九岁的女儿出脱得像田间地头的向日葵,高挑挑的身材,好看的脸模子。要是在……一九五零年的春天,秋玲才刚刚学会走路,美子就随着丈夫祥云从东北回到洛州。那时候,人们都讲究一个“孝”字啊。祥云的父亲早不在了,母亲一人在家。接到母亲托人写的信后,祥云义无反顾地回老家了。美子和姨夫告别后,也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坐火车、坐汽车、坐马车,当祥云一家三口安顿在县城西门口的完家巷时,邻里乡亲都来看稀奇。
“祥云的老婆是日本人呢。”
“日本鬼子啊?”
“嗬!别胡说。”
展现在人们面前的美子高贵、善良。人们完全把她和印象中的日本人联系不到一块儿。山里人的土话和美子蹩脚的汉语无法交流。美子就写字。美子写得最多的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二女儿春玲和小女儿凤玲的哭声又把美子吵醒了。美子的眼里充满忧郁。美子的手反过来握了祥云的手。美子说:“祥云,好好保重您的身体。孩子长大了,两国和好了,带孩子去见她们的外公、外婆、舅舅和小姨。”
祥云点点头,说:“美子,我会的。你要坚持,你没事的……”
美子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眼角涌出了泪水。祥云伸出手去,用手掌抹去了,美子的眼泪又涌出来……和祥云认识的时候,美子才十九岁,正在长春上日本女子大学。美子本来叫池田美智子,1928出生于日本广岛市安艺郡阪町上条街。美子十四岁时跟着姨父冲田熊大郎到中国长春生活。美子就叫冲田美智子了。姨夫是长春市建设厅土木建筑工程师。贾祥云在长春日侨管理处,每当给日侨讲话时,都给冲田熊大郎做翻译。贾祥云多次去冲田熊大郎家做客,见到冲田智美子美丽大方,礼貌待人,就十分倾心。冲田熊大郎感到祥云这个青年中尉军官,不吸烟、不赌博,举止文雅,一表人才,也就应允了他们的婚事。
美子的眼睛闭着。美子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表情。泛白的脸颊上似乎有了些许红潮。
“妈!”秋玲看到了母亲的变化,高兴地叫了一声。
祥云的心却一紧。
美子睁看眼,用目光抚摩了丈夫的全身,又抚摩了三个女儿的全身。美子张开口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祥云感觉到美子握他的手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