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乌子虚看看天色尚好,野地里没有一丝风,白翅儿绿嘴儿的喜鹊在门前光枝丫的梨树上喳喳地叫。乌子虚就喊老婆:“走,今个儿我俩厮跟上去无稽城走。”老婆锅带一边甩手上的泔水,一边说:“又是哪根筋不对了,想去城里逛?”乌子虚说:“年年正月城里都耍社火哩,你不是最爱看走高跷吗?今个儿就让你看个够。”锅带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年前我俩都去给人行情,倒叫贼把家里偷了。”你忘了?乌子虚就说:“家里有啥值钱的?你不去我去。”
乌子虚穿了大儿子乌有仁买的皮鞋,二儿子乌有义买的对襟缎子袄,戴上三儿子乌有道买的灯芯绒帽子,活脱脱是一个电影里的土财主。锅带说:“看把你美的,上城会相好的啊咋的?”乌子虚说:“就是哩。我上次去无稽城体育场上厕所,见到一个打棍棍球的老婆子,就是比你长得好。那白头发也是一丝一丝的银子样哩。”锅带说:“去去去,你去会去,怕的是人家看不上你呢!”
说话间,乌子虚揣了钱在口袋。锅带说:“多拿些,小心回不来了。”乌子虚边走出楼门边说:“回不来就不回来了。寻白头发老太啊!”锅带低声说:“老不死的,老了还不正经。”
乌子虚走出村子,过了川河,上了一个慢坡,走到公路边已是气喘吁吁了。好在公交车还没有来,就站在路边等车休息。不一会儿,那辆绿色的车“扑哧”停在乌子虚跟前,乌子虚才要上,后边冲上来三男两女,一下子把乌子虚挤到一边去了。乌子虚上到车上时,只能站在车门口。乌子虚说:“电视上不是说了,不准超员吗?”边上的售票员说:“这是春运!知道吗?春运。”
乌子虚抓住门边的把手,努力把身子站稳。售票员喊了两声,哪位给这位老人让个位?车上没有一个人应声。乌子虚冲售票员微笑了一下表示感激。售票员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看着乌子虚无奈地摇摇头。乌子虚正被车子晃来晃去摇得头昏脑涨,售票员喊:“买票!”乌子虚从把手上腾出一只手,递给售票员5元钱。乌子虚等了半天也没见售票员找零,就喊:“嗨,找钱啊?”售票员说:“找啥钱?”乌子虚说:“不是三元吗?”售票员说:“这是春运,大爷。”
乌子虚就没了言语。
乌子虚看到社火时,太阳正端端地照在头顶。打头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紧跟着的是两头狮子和一只小狮子,只见那母狮温柔,公狮剽悍,小狮可爱,一只红色的绣球把三只狮子逗得团团转。看狮子的人眼睛也跟着狮子团团转。狮子后边是一个官老爷坐轿子,脑后的官翅儿左边摇右边不动,右边摇左边不动,那个做官儿的身子转着让观众看翅儿,脑袋却一动不动。边上就有人说,那是功夫。轿子后边就是高高地芯子。童男玉女被高高的缚在顶杆上,长长的水袖在空中前后摇摆,孩子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两个橡皮娃娃。红红的脸蛋不知是胭脂还是被初春的寒气冻的。芯子后边就是高跷了,男男女女穿着戏装,很夸张地穿插走动,有的还走起忠字舞唱起久违了的红歌。乌子虚看着高跷后边那些红男绿女走秧歌、甩扇子,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他和晓梅走秧歌的时光。那时,他们在无稽城上高中,放寒假时晓梅说,留下来吧,参加我们社区的社火队。因为社火队表演有报酬,更主要的是乌子虚那时真的喜欢和晓梅在一起就留了下来。
社火队已经走远了,乌子虚还没有从遐想中醒过来。嗨,你不是乌子虚吗?
乌子虚惊醒过来,才看见自己身边站着的正是那天在体育场见到的白发老太太。老太太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晓梅啊?高中同学。”乌子虚心说无稽城这地方就是邪,想曹操曹操就到。这才依稀记得晓梅的模样。那时候,他和晓梅是同桌,晓梅是城里人,身上总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香皂味。从农村来的乌子虚就喜欢偷偷用鼻子嗅晓梅身上的味儿。乌子虚仔细看了看白发老太太,说:“你真是晓梅?”老太太说:“是啊!我是不是很老了?”又说:“是啊,我们都老了!”乌子虚从老太太脸上找到一点点晓梅的影子。说:“你真的是晓梅!”那时候,乌子虚从心里喜欢晓梅,梦想着考上大学了,就有资格追求晓梅。可等他大学毕业,晓梅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乌子虚说:“你还好吗?”晓梅说:“还好。你呢?”“好着哩。”乌子虚说:“老汉呢?没一起出来?”晓梅说:“老汉?还没老就跟别的女人走了。”乌子虚就不敢多问。晓梅叹了一口气,说:“还好,有个儿子。上了大学,在北京工作。”乌子虚就:“说过年回来没有?”
晓梅说:“打了电话,说春运车紧张,车费也高就不回来了。”
“该死的春运!”
乌子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晓梅看看乌子虚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