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乌子虚没眨一下眼。乌子虚知道,老婆锅带也没有眨一下眼。两间砖门面土墙的厦屋是乌有仁在家时盖的,不到20平方米的空间盘了个土炕,土炕前面还放了个看不清颜色的木柜,柜子上边同样一个看不清颜色的木箱,那是老婆锅带当年的嫁妆。柜子前面的地上堆了一行装粮食的同样看不清颜色的蛇皮袋子。袋子地下就是乱扔的鞋和小木凳、还有一把弯镰、一把扫帚。人的眼睛在黑暗里睁久了,就看得清黑暗里的一切。乌子虚看着黑魆魆的天棚,叹了一口气,翻个身,还是不能入睡。
老婆锅带也翻个身,也叹一口气。乌子虚说:“睡吧!睡吧!”
锅带说:“你说啥人把摩托偷了?”
乌子虚说:“我要知道就找他要去了。唉!”
锅带说:“我要是不回院里就好了。我咋就回院里看你印纸了?”
乌子虚说:“现在说那干啥啊?我要是不回来印纸不是也没有那回事了?”
锅带就说:“我回来时你还在摩托跟前立着哩,咱回到院里没有一碗饭的工夫……”
“唉!”
“唉!”
正月十五晚上,在陕南山区,只要能赶回家的人都要回老家给先人坟上散灯哩。十五那天,整个街道两边摆满了大中小红颜色的蜡烛,有带竹签的,也有没带竹签的。更有那有烟花爆竹专卖证的门市部,也摆上了平常不卖的大红蜡烛,整捆整捆的烧纸、冥币。穿西服头发油光的干部、灰头土脸的打工仔掏出大小面额不等的钞票买回烟花爆竹、烧纸蜡烛,然后小轿车、摩托、公交车赶回老家。这个夜晚,村子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点上了星星点点的蜡烛,野地里,星星点点的蜡烛在夜色里摇曳,一堆堆烧纸的火光映红了跪在坟前人的脸,此起彼伏的烟花把平常静寂的乡村夜空划得贼亮。
乌有道就是在这个正月十五的傍晚骑摩托车回老家的。乌有道把摩托车停在老屋的院墙外边时,心里还想着把车放到院子里边,抬眼一看楼门门槛,犹豫了一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事后乌有道想起这个没有实现的念头就后悔死了)。乌有道在心里说,我不一直把车放在这儿吗?乌有道把车后架上的烟花爆竹、烧纸蜡烛拿下来,父亲乌子虚和母亲就走出楼门,母亲说:“回来了?!你哥呢?”
乌有道说:“在后边。马上就回来。”
乌有道看看天色尚早,二哥乌有义还没有回来,就给母亲说一声,我去老房那边转转啊!乌有道边说边跨出楼门,走向对面老房已经坍塌的院场。乌有道在老屋的院场里转转,看院子里那棵花蕾饱胀的梨树,摸摸快要开花的桃树枝条,用手指甲抠抠老核桃树的皮,这些都能唤起他童年的欢乐和记忆。看着结婚第二年和妻子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土盖起来的厦屋,屋顶上迎风晃动的茅草,乌有道心里五味杂陈。乌有道瞬间决定上房打扫茅草。乌有道去隔壁人家借了梯子,上房打扫瓦沟的落叶和茅草。
母亲赶过来喊乌有道:“你哥回来了,快下来。一会儿天就黑了,去沟里路不好走。”乌有道奶奶的坟在南边沟里。
乌有道说:“妈,你回家让我爸先帮我印纸,我就下来。”
乌有道把梯子还给人家,走到父母住的院子外边,老远就看见摩托车不在了。乌有道的头“轰”的就大了。乌有道喊:“妈,我的摩托呢?”
乌子虚和老婆赶出来,看着放摩托车的地方空空的,一下子傻眼了。
“我回来时你爸还站在摩托跟前的。我刚回院子里……”
乌有道走过去看摩托车辙,前轮转了一个圈,直直地下了门前的通村水泥路。乌有道说:“完了,摩托车被人偷走了。”
乌有道那晚没有去先人的坟上散灯就回县城了,再晚一会儿就没有回县城的公交车了。乌子虚和老婆锅带千叮咛万嘱咐,回家千万不要和老婆吵嘴,她骂你你就少顶嘴。财去人安,想开些啊。有人就能挣下钱,有钱啥都有了。
乌子虚和老婆给儿子宽心。儿子走了。乌子虚和老婆锅带的心却宽不起来。乌子虚说:“怪我,我就不该去印纸。早知道这样,我就站在摩托跟前。”老婆锅带说:“怪我啊,你印你的纸,我不该回去看你印纸啊!我要是在院子外头不就啥事也没有了。”乌子虚说:“几千块钱哩,不是好挣的。乌有道媳妇脾气又不好,你知道。”
这个夜晚,乌子虚和老婆锅带一夜没有合眼。天亮了,你去城里看看去,就给他们说,财去人安。是啊,天亮了,我就去城里。有人了,啥都有了。
乌子虚赶到城里时,乌有道的门市部早开门了。乌有道和老婆正在里边玩电脑。乌有道说,快起来,我要写个东西。老婆说,你没看见我正在偷菜吗?
乌子虚就怔怔地站在门外,不知道该进去还是悄悄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