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壮从屋里出来就看见了李胜明,时间是下午,田壮在满城的哀乐声中睡了个午觉,睡醒之后,张香兰又提出了让他去印刷厂当临时工的事。他没好气地顶撞了张香兰几句,便心情烦乱地走出来,他想去荣军院看一看,一出门便看见了李胜明。
李胜明愁眉苦脸地站在他家门口,两个月没见,李胜明黑了,也瘦了。李胜明的臂上也戴了黑纱。李胜明看见田壮便蹲了下去,田壮看见李胜明屁股上补了两块圆补丁,蹲在那里便成了东西两半球。
田壮也蹲在他的面前,问:你咋来了?
李胜明说:我妈死了。
田壮说:真的?
李胜明点点头。点过头之后,李胜明便伸手在衣内抠,抠了半晌,抠出一条裁好的纸和一撮烟沫,然后抖抖嗦嗦地卷烟,卷完之后,点燃,便狠狠地把烟啄了。
李胜明是陈平、田壮、白晔的同学,家不在山镇,在乡下,往返一次城里要走几十里山路。李胜明上学时并没有学会吸烟,毕业刚刚两个月,李胜明就学会了吸烟,田壮有些惊讶地看着李胜明,在他的眼里,两个月的时间已使李胜明变成地道的农民了。
李胜明就说:我妈死了,进城里卖猪,我妈等着发丧呢。
田壮这时才看见自家院门口停了一辆架子车,车上躺了一头捆绑得很结实的猪,此时那头猪正躺在架子车上懒洋洋地哼哼着。
那咋还不快去卖,拉屎撒尿要减分量的。田壮说。
去了,收购站的人说,毛主席死了他们没空收猪了。李胜明说。
那咋整,你妈发丧不是等钱用吗?
李用明就不说话了,浓浓重重地又吸了两口烟,剩下一截烟屁股扔在地上,又吐口痰把烟屁股淹了。
卖不了猪也得发丧,其实卖了猪也不完全是为了发丧我妈,是想请全村的人吃顿饭,我家欠村里人太多了。李胜明抬起愁苦的脸望院外那头猪。
田壮听了,心里就很不是个滋味。
李胜明的家事他知道一些,他妈在床上瘫了有十几年了。生他弟弟时,受了风,便一病不起了,弟弟也没活成。母亲瘫了十几年,刚开始治了几年,仍没治好。父亲李文武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靠工分吃饭,为了治李胜明母亲的病,借了不少钱,差不多村人中每家每户都借到了,始终没有治好李胜明母亲的病,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很紧巴。
李胜明上学的时候,从来不住校,因为住校生每个月要交给学校三元钱的住宿钱,他没有钱。每天上学、放学他都要走几十里山路。他每天上课时,都要晚来半堂课,学校师生都知道李胜明的情况,对他的迟到并不说什么,李胜明却感到很愧疚,每次他走进教室都红着脸,夹着书包,低着头做贼似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时李胜明就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补丁是父亲粗针大线为他缝的,补丁缀在屁股上很不工整,走起路来,两块补丁上上下下的,像悬着的两块屁帘,便有许多同学嘲笑他。后来李胜明大了,就学会了自己补衣服,他把在学校学到的几何知识应用到了补衣服上,每次都能把衣服补得很对称,同学们在背地里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几何”。
很多同学能容忍李胜明的“几何”,却无法容忍他从家里带来的气味,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气味,中药的味道中夹杂着屎尿味。放学后,都是李胜明伺候母亲。父亲一大早便出门做工了,李胜明来上学,家里只剩下了瘫在床上的母亲,母亲便拉撒都在床上,于是房间里便终日弥漫着屎尿味。李胜明每天放学,几乎都是跑步往家赶的,十几里山路他要跑上几十分钟,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母亲换床单,然后把沾满屎尿的床单泡在盆里,又拿出干净的换上。
接下来,李胜明还要做晚饭,晚饭还没有做好,父亲就出工回来了。家庭的处境,使父亲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烦躁,父亲的脸总是阴着,父亲回来后,就坐在门坎上一支接一支地吸卷烟,呛得母亲不停地在床上咳。
母亲就在床上央求:他爸,你就少吸两口吧,吸烟能顶饭吃?
父亲心情顺畅时便不吭声,要是不顺就瓮声瓮气地道:呆着你的,我吸两口烟犯啥法了,味道再难闻,也比你的屎尿味强。
母亲听了这话就很伤心,母亲没病前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干净利落,此时躺在床上无能为力,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忍着不使自己号哭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抽抽泣泣地说:天老爷呀,你睁开眼吧,让我早点死吧,我要是死了,天上这片云彩就净了。
父亲听了母亲的哭诉心里也极不是个味,以前他们这个家也曾有过欢乐,眼下这个样子也不能怪女人,哪个女人愿意有病,在床上拉屎撒尿呢?父亲便起身走到院子里,双手抱住头,“嗬嗬”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很小,他不忍心让病在床上的女人听到。
李胜明每次都能听到,他心酸得要命,眼泪滴滴哒哒地掉在灶台上。
每次做好饭,李胜明帮父亲盛上,又盛了一碗端到母亲面前,他要一口口地喂母亲,母亲一边吃饭一边流泪。忙完这一切,李胜明还要洗床单,等把床单晾上,天就晚了。等李胜明做完作业时,已是夜半了。他忙躺下,天不亮他还要起床,做一家的饭,然后跑步去上学。
李胜明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他很孤独,只有田壮不嫌弃他,所以有什么话,他只对田壮说。
母亲终于死了,李胜明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忧伤。他为卖不出猪而感到悲哀。他去了收购站,收购站的人们都很悲痛地等着开会,传达中央发布的讣告,谁也没有心思收购乡下送来的猪。李胜明便拉着架子车来找田壮。
田壮就说:要不你就先把猪放在我家,我先替你养两天。
李胜明不说话,看着架子车上懒洋洋、已有气无力的猪。
我怕拉回去把它折腾死,无论如何卖了猪要请全村的人吃顿饭,我家欠村里人的太多了。
田壮不等李胜明说完,便帮着往院子里推架子车。
张香兰从屋里走出来。以前李胜明随田壮来过家里,张香兰听完李胜明说完原委,也爽快地说:阿姨替你养几天,你放心吧。
李胜明很高兴,帮着田壮把猪从车上卸下来,又解开了绳子。猪被绳子捆僵了腿脚,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仍趴在地上哼哼着。两个人就蹲在地上一边说话,一边看猪。
俩人正说着话,陈平来了,他没想到在这里会看见李胜明,都是同学,又两个多月不见了。两个人就热情地握了手,交谈中陈平得知了李胜明的来意。三个人一起蹲在地上说话,李胜明看见陈平没戴军帽,以前那顶军帽从来不离开陈平的脑袋。
李胜明就问:你的军帽呢?
这一问,陈平就痛心疾首,咬牙切齿地把自己的军帽被抢的经过说了一遍,他的军帽被抢,这些日子使他坐卧不安,没心思悲哀,更没心思写诗。他这次来找田壮就是想让田壮帮助他去找军帽。
李胜明又问:知道是谁抢的么?
陈平就说:就是粮食局那几个孙子,以前我好像见过他们。
走,找他们去。李胜明站了起来。
陈平高兴地捉住了李胜明的手又用劲握了握。
李胜明就要随陈平往外走。田壮本来不想去,但看李胜明态度很坚决,便也随着走了出来。
陈平领着李胜明和田壮来到粮食局门口,把门的是个老头,老头戴着黑纱,一边把门一边在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向毛主席遗体告别的实况,老头的眼睛红肿着,悲哀中的老头仍拦住了他们,告诉他们里面也正在开追悼会,不能让他们进去。
三个人就站在门口对面的马路旁等,田壮觉得这个样子有些大海捞针,便动员陈平到粮库去看一看,陈平想了想,便向粮库走去。他们刚到粮库门口不多会,果然看见那天抢陈平军帽中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歪戴着从陈平那里抢来的军帽,他们骑着自行车进了粮库大门。陈平就说:就是他们。
李胜明站了起来,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液说:等他们出来,你们就回家等着,我一个人过去抢。
陈平就说:能行么?
李胜明不说什么,点点头,这时他又把自己的红腰带紧了紧。
几个人正说话,那两个人果然从大门里推着自行车出来了。李胜明赶紧几步走过去,李胜明一边走一边喊:两位师傅等一等,我问个路。
那两个人便放慢了骑车的速度,李胜明跑过去,靠近戴军帽那个人,他一边跑一边比划着什么,身子慢慢地接近了他们的自行车,两个人也似乎在冲李胜明说着什么,李胜明就说:去你妈的!他一伸手便把两个人的自行车推倒了,李胜明用很快的速度抓过那人头上的军帽,便飞也似地向前跑去。田壮和陈平看到补在李胜明屁股上的两块补丁剧烈地上下移动着……
田壮和陈平还没有走到田壮家门口,看见李胜明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李胜明把军帽递给陈平说:这两个孙子的自行车也没我的腿跑得快。
三个人就嘻嘻哈哈地笑。陈平的军帽失而复得,显得很高兴,便说:晚上我请客。
李胜明看了看偏西的太阳说:我还要回家去发丧呢。
他这么一说,两个人便不再说什么了,这时李胜明就要向两个人告辞。田壮说:等一等。他转身走进屋里,不一会又出来了,他手里拿了一个馒头,递给李胜明说:路上吃吧,你还有十几里山路呢。
李胜明接过馒头,眼睛就红了,他说:猪就麻烦你了,过两天我再来,说完他便走了。
田壮和陈平送了李胜明几步,他们看李胜明走得很快,便立住了。
陈平望着李胜明渐渐远去的背影说:要是咱们能一起去当兵该多好。
田壮没说什么,他望着李胜明家那头猪,猪哼哼着一趟趟在院里走来走去。他想:今天晚上给猪吃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