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晔对这位伟人的去世,心里竟出奇地平静,她自己都为这种平静而深深地惊骇了。她和陈平从郊外回来,他们刚走进城里便听见了那哀乐,哀乐响遍了整个城市。
陈平愣住了,她也惊愣片刻。
她说:谁又死了?
陈平军帽被抢,心里的气不顺,陈平说:谁爱死谁死,我不会放过那些王八蛋。
接下来他们就听见了那讣告。
是毛主席。陈平的脸就白了。
是他,是毛主席。她极为平静地说,那神情似乎早就知道这消息似的。
陈平就说:坏了,坏了。
白晔说:你去找军帽吧,叫上田壮他们一起帮你去找,也许能找到。
毛主席死了,还找啥军帽。陈平的脸依旧白着。
北京离咱们远着呢,人不早晚要死么,死了又怕啥。白晔这么说,仍平静地望着陈平。
白晔的情绪无疑影响了陈平,陈平就想了一会儿说:那我就去找军帽了。
你去吧。她说。
陈平就走了,她独自回到了家里。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家和陈平是邻居。这么多年了,是陈平的父母养着她。以前,陈平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都是同事,后来自己的父母相继去了,父亲临去时,把她托付给了同事陈老师夫妇。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父母前后扔下她而去,是因为她姥姥。她姥姥是个俄国人,那是解放前的事,白晔的外公是个商人,在北方的边境上做皮毛生意。那时出入边境还很容易,外公有一支马队,他经常带着马队出入于苏联和牡丹江之间。那时,外公有许多苏联朋友,后来外公就娶了个苏联女人。这女人就是白晔的姥姥。姥姥是一个商人的女儿。
外公娶了姥姥没多久,便生下了白晔的母亲。外公把姥姥和刚出生的女儿安顿在黑龙江畔的一个小村里,自己仍在边境做生意。那时中国很不太平,先是日本人,后来是国民党,战争连着战争,聪明的外公把大部分资产都投放到了苏联,以他自己的名义,在莫斯科开了好几家经营皮毛的商店。
后来就解放了,解放以后,外公便不再做生意了。他带着苏联女人和女儿搬到了城里,那时,他仍隔三差五地跑到苏联去照看他的生意。那时,两国人民和政府空前绝后地友好,苏联专家们源源不断地来到中国,专家们遍布在中国各条重要战线上,帮助建设一个崭新的中国。
那时外公很吃香,他沾了姥姥的光,因为姥姥是苏联人,且有众多有钱有势的亲戚仍在苏联,外公那时差不多已经成了中苏友好使者,三天两头地往返于中国和苏联之间。
人们对苏联老大哥既亲近又崇敬,有歌谣为证:
苏联老大哥,
挣钱挣得多。
买个收音机,
还剩二百多……
在这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中,白晔母亲大学毕业,并且恋爱了。白晔母亲这位中苏合作的女儿,几乎集中了所有中、苏两个民族的优点,金色的卷发,黑亮的眼睛,苗条的身材,她每到一处,几乎成了所有男人目光的众矢之的。
很快走近她并征服她的是中文系的才子——白诗人。白诗人不仅英俊,而且会写诗,那时被人们公认为中国的小普希金。白诗人最擅长的就是写情诗。在那些难忘的日子里,白诗人为白晔母亲写了许多既浪漫而又温情的诗。这位中、苏合作的女儿被深深地打动了,她很快坚定不移地爱上了白诗人,并且很快在初春校园内的白桦林里把自己献给了白诗人。当爱情之火燃亮他们整个生命的时候,一件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苏联人撤走了大批专家,各条战线火热的生产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白晔的外公,这位聪明的商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政治风云,他清醒地意识到,中国不可久留了,要发展只能去往苏联。他虽然祖祖辈辈生活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但他还是下定决心告别这块土地,到他国谋求生路。他的这种想法和白晔的姥姥、地道的苏联女人一拍即合。白晔的姥姥虽身在中国,心却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苏联,那里不仅有她的亲人,还有她的文化,以及她的一切,在中国生活这么多年,她并没有把中国当成真正的家,而是一个客栈。
接下来,俩人便向中、苏合作的女儿摊牌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女儿坚决不同意,这里不仅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她炽热忘我的爱情。女儿的意愿坚定如山,白晔的外公,姥姥只能用泪眼向女儿告别了。在他们动身前往苏联前,二位老人仓促而隆重地为女儿举办了婚礼。他们看着女儿已经有了一个美好的归宿,心事重重地搭上了开往苏联的最后一次班机。中、苏合作的女儿,从此成了他们日后数年撕心裂肺的牵挂。
那时白诗人和白晔的母亲已经成为新中国的人民教师了。他们被同时分到一所学校里,白诗人教语文,白晔母亲教音乐。
刚开始的时候,校园里普希金的抒情诗伴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充满了整个校园。很快这一切便销声匿迹了。接下来,白晔出生了,白晔的哭声给父母带来了新的惊喜和歌声。他们日渐淡下去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内容和美好憧憬。
那些日子,白晔母亲经常被校方召去开会,让她一次又一次交待其母亲和父亲的情况。每次被召去开会,白晔母亲的心情都很不好,那时白晔母亲三十出头,中、苏合作的少妇楚楚动人,她经常大胆地穿着布拉基在校园里出入,修长而又丰腴的腿在裙裾下若隐若现。上大学时,她学的是舞蹈和音乐,天生优美的形体,和内在的气质,使她卓尔不群。每次她被召去开会,教导主任那双露骨的眼睛总是死死地盯住她的要害部位,恨不能用目光把她的衣服剥光,她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她更害怕和教导主任单独呆在一个屋子里,那时的教导主任总以和她谈话为名,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去握她的手,甚至摸她的脸。她嗅到了教导主任满嘴的烟臭和大蒜气味,令她作呕。每次回到家里,她总是把被教导主任碰过的地方洗了又洗。
白晔一天天地大了,白晔唱着歌儿上学了,外面许多的不如意,都被女儿的歌声和欢笑冲淡了。他们一家早已和远在苏联的亲人断了音讯,白晔的父母想,把这一切都交待清楚就会平静的。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更为严峻的政治风暴在等待着他们。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教导主任身先士卒率先贴了一张校长和书记的大字报,一夜之间校长和书记便成了走白专道路的典型,也是一夜之间,教导主任成了校长兼书记。那些日子校园内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当然有很多是有关白晔母亲的,这位中、苏合作的漂亮女人理所当然地成了隐藏的特务。
校长兼书记刚开始并没有想把事情扩大,他反复地找白晔的母亲“谈心”,让她交待“问题”。
现任校长兼书记找白晔母亲谈心的时候,想得很周全,选择了宽大的校会议室,那里条件良好,有宽阔的沙发,还有一溜圆桌,地上铺着地毯。这是一所特殊的学校,当年苏联专家援建中国的时候,很多子弟都在这所学校上学,当初白晔母亲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因此这所特殊的学校就有理由也有条件建设得很好。
校长兼书记找白晔母亲谈心时,时间大部分都安排在晚上,他们坐在会议室里,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得雪亮。校长兼书记的态度似乎也很友好,给自己倒茶的时候,也没有忘了给白晔母亲也倒上一杯,然后校长兼书记一边吸烟一边很温柔地说话。他似乎忘了谈话的内容,总是东拉西扯,甚至说到了与自己老婆感情很不好,再进一步说下去,又说到了和老婆做那事时一点感觉没有,简直是糟透了。
白晔母亲的脸就红了,她垂下头用手指捻着裙裾的下摆。校长兼书记看时机已到,便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她惊醒过来,忙站起身,冲校长兼书记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然后说:校长,我真的没什么可交待的,我不是特务,让我走吧。
他就说:忙什么,咱们正事还没谈呢。
说完他就把她拉到了身旁,她自己没有注意到,刚才鞠躬时,他在她的领口处已看到了她半个玉胸,那里洁白而又丰富,这一切大大激发了他的胆量和欲望。
她重又被他拉到了他的身旁,他的手先是搭在的她的肩上,她想躲却没有躲开。他就说:欢迎你投入到人民的怀抱,人民会欢迎你的。
说完他便抱住了她,并把整个身体压了过去。
她惊骇,羞臊难当,她语无伦次地求饶:校长放开我,书记,你不要这样,我不是特务……真的不是……
校长兼书记此时也有些语无伦次了,他的双手热烈而又慌乱地在她的身上游移着,嘴里一遍遍地说:人民会……欢迎你的……
就在他的手准备褪去她裙子的时候,她清醒了,她咬住了他伸到她嘴里的舌头。他大叫了一声,很快地从她身上跳了起来,恼羞成怒地盯着她。
她从地毯上爬了起来,气咻咻地整理自己的衣服,这时她仍没有忘了为自己辩白:我不是特务,真的不是。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他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扑过去,挥起手臂抽了她两个耳光,狠狠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女人,你等着。
她逃也似地离开了会议室,她跑到走廊上时,她听见他仍凶凶地说:不识抬举,你等着。
接下来,学校就全面停课了,白晔母亲成了全校批斗对象。她被推到操场上,胸前挂一块脾子,她弯腰屈膝地站在愤怒的学生面前,接受着谩骂和唾液。
那时白晔已经上小学了,她也站在学生们中间,她望着众人面前的母亲,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浑身颤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当她看到周围的人朝母亲吐口水时,突然大哭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扑向母亲,她望见了母亲那双含泪而又羞愧的目光。母亲想伸手抱住她,她还没有跑到母亲面前,便被人重重地推倒了,同时她听见了众人对她的谩骂:特务崽子。
她想去找父亲,她找遍了学校也没有找到,父亲那时也被隔离审查了。
一直到中午,学生们散去了,操场上只剩下了她的母亲,母亲仍在烈日下站着。她跑过去抱住了母亲的腿,她呼喊着母亲,母亲似乎想冲她笑一笑,她看见母亲干裂的嘴唇只是动了动,她想母亲一定很渴。她跑出校园,为母亲买了两根冰棍,她一边跑一边喊着:妈妈,妈妈……
冰棍慢慢地化了,凉凉地滴在不停向前奔跑的脚背上。她看见了母亲,她看见母亲那双又惊又喜的目光。她距母亲越来越近了。母亲很快就会吃到凉凉的冰棍了,这时校长出现在她的面前,校长打掉了她手里的冰棍,冰棍掉在了土地上,很快就化了。她的努力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地痛哭起来。
她望见了母亲的眼泪,母亲喊着她的名字,校长冷冷地笑了,然后扬长而去。
有几次,夜半醒来,她听见了母亲的哭声。母亲和父亲的房间,有暗淡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她光着脚走下地,推开了父母的房门,她看见父母搂在一起,母亲啜泣着,父亲也在流泪,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家三口紧紧地拥在一起。
一连几天,一大早父母就被几个学生押走了,她知道父母被叫去干什么,她不敢出门,也不忍心去看父母受折磨时的样子。她一整天都呆在家里,她度日如年地等待着父母早一点回来。那时她的家里没有了欢乐也没有了歌声。
以前她的家是快乐的,每天父母下班回来,一家人吃过晚饭,母亲便会坐到那架俄式钢琴旁,母亲弹琴父亲唱歌,有时父亲和母亲一起唱,她从那一首首抒情的歌声里,知道了有个叫苏联的国家,那里的天空很蓝也很美,飘着雪花,还有那一片片白桦林,冒着炊烟的小村,吹口哨的小伙,跳舞的姑娘……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呀。
这一切都远离了这个家,远离了白晔。她怀恋那美好而又温馨的一切。
那天父母回来得比平时早了一些,那天母亲很早就做好了饭。一家三口吃完饭的时候,母亲把她抱在了膝前,她和母亲坐在了那架钢琴旁。母亲说:小晔,咱们一起弹支歌吧。
她顺从了母亲,母亲教会了她弹琴,她已经会弹许多歌了。那天她和母亲合弹了一曲《快乐的喀秋莎》,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风,那雪,还有跳舞的喀秋莎……
母亲深深地吻了她,又紧紧地拥抱了她。母亲却什么也没有说,父亲一直在里间吸烟,父亲一连吸了好几支烟,后来母亲起身的时候,也吻了父亲。母亲临出门时,重重地望了她一眼,她看见母亲美丽的双眼里凝满了泪水。她要和母亲一起去,父亲阻拦了她。后来她才知道,今晚校长兼书记又让母亲去交待“问题”。
那天晚上,母亲走后没多久,父亲一直魂不守舍,他一次次推门出去,又一次次走回来。突然,学校那边就乱了,很多人都往学校方向跑。
父亲不知出了什么事儿,领着她也往学校跑去。她看见了很多人围在学校办公楼的空地上,她和父亲挤进人群,她看见了母亲,母亲仰面躺在水泥地面上,母亲的脑袋上似乎流出很多血,汪在水泥地的灯影里。母亲的表情是愤怒的,她的手里举着一把剪刀。母亲的嘴大张着,她似乎在那一瞬呼喊着什么。她和父亲几乎同时扑向了母亲……
后来她知道,母亲是从四楼的窗子里跳出来的,母亲跳楼前,差一点用剪刀剪断了校长兼书记的下半身。
母亲凄惨而又美丽地死了。校长兼书记那一晚也被送进了医院。
校长兼书记的下半身仍没能保住,后来不少人在私下里都管校长兼书记叫“半鸡”!出了院的“半鸡”很快便给母亲定性为“畏罪自杀”。穷凶极恶的“半鸡”把所有的怨恨再一次撒到了父亲的头上。
白诗人早已没有写诗的浪漫和激情了,多少年来他在诗里寻找的那份梦想,已被现实击得粉碎。白晔母亲的死,使白诗人彻底绝望了。他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语言,深深的孤独笼罩了他。
那些日子,他不允许白晔走出家门半步,每次离开家的时候,他把门从外面反锁了,自己有时天黑之后才回来。
白晔看见了父亲满身的伤痕,白诗人青肿的脸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狰狞而又恐怖。白晔害怕父亲那张脸,更让白晔恐惧的是父亲那双绝望的目光。
父亲回来的时候,白晔有时已经睡着了,她为自己做了饭,也为父亲做了饭,饭就放在锅里热着。她躺在床上等父亲,却睡着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在梦中醒来,她看见了父亲,父亲坐在床边,父亲在床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雾笼罩了父亲的脸,这时她就看见了父亲,父亲的一双目光在盯着墙上母亲和父亲的照片,父亲的目光充满了绝望和痛苦。父亲的神情让她吸了一口冷气。半响她终于说:爸,我怕!
父亲把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父亲伸出手,掌心碰在了她的脸上,然后那双手掌顺着她的脸颊摸遍了她的全身,她看见父亲的泪水一滴又一滴落在她的枕边,久久,父亲长叹了一口气,把她从床上抱在了怀里,她想哭,父亲说:小晔,你长大了,你可以自己生活了。
她紧紧地搂住父亲的脖子,把一张小脸紧紧贴在父亲满是淤血的脸上,她一遍一遍地说:爸,我怕。
父亲说:你大了,要是爸爸不在,你能一个人生活吗?
那时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父亲说这些话的含义,她不解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说这些古怪的话。
那些日子邻居陈老师夫妇经常偷偷地过来看父亲也来看她,每次来总要说一些安慰的话,并陪父亲掉泪。陈老师哪一派也没有参加,学校停课了,他们就整日地躲在家里。父亲相信他们是好人,可好人却帮不上他们什么忙。
那天晚上,陈老师夫妇又过来了,他们看着浑身是伤的父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在一旁无助地叹气。父亲真诚地望着他们。后来父亲突然跪在了陈老师夫妇面前,父亲说:两位好人,我求你们一件事。
陈老师夫妇忙去拉地上的父亲,父亲说:你们不要拉我,你们答应我,我就起来。
陈老师夫妇便忙说:白老师你快说,我们答应你。
父亲就说了:我要有个三长两短,求你们照顾我的小晔。
父亲说到这便说不下去了,陈老师夫妇也哽咽了,他们扶起了父亲,并在父亲面前千遍万遍地点头,并说:白老师你放心,我们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们会把小晔当成亲女儿的。
父亲站了起来,他回身拉过了白晔,白晔懂事地跪在了陈老师夫妇面前。陈老师夫妇把白晔抱了起来,善良的人们流下了真诚的眼泪。
又是一个晚上,父亲很晚才回来,父亲回来后,他就跪在了白晔的床前,父亲说:孩子,爸对不住你了。
父亲不知从哪里找到一瓶酒,父亲一边喝酒一边说:孩子,不管到什么时候,你记住,你爸你妈都是好人。
她看见父亲的白衬衫被撕破了,里面露出大片大片青紫着的伤痕。
父亲一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她不知父亲在她床边坐了有多久,她记得父亲吻了她,她闻到浓烈的酒气。后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她醒了,她想起了父亲,她清醒地意识到了什么,她光着脚跳下床,推开了父亲的房门。
她看见了父亲,父亲穿戴整齐,那件破碎的衬衫被父亲脱了下来,他换上了一件新的。父亲的脖颈被一条带子系了,父亲把自己吊在了墙上。
那一刻,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大喊也没有大叫,竟出奇地冷静,她一点也不恐惧,她安静地望着父亲,她发现了父亲留给她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小晔,爸爸去了,去找你的妈妈。请相信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好人。有一天你会明白,死并不可怕……
她相信爸爸是找妈妈去了,从父亲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父亲一脸平静,一脸幸福。她静静地坐在父母的床上,望着父亲,她想着父母在另一个世界相见时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像电影似地在她眼前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想到,这个家从此就只有她一个人了,想到这她哭了,她躺在父母以前相拥而眠的大床上,嚎啕大哭。
从那以后,陈老师夫妇试图把她接到自己的家中,她拒绝了。她愿意一个人守在父母留给她的房子里,她似乎觉得父母并没有死,他们仍活在她的身旁。听她唱歌,听她弹琴,她不愿意失去这份想象。有多少次,她在梦里梦见了父母,一家人仍和以前一样,他们在歌声中欢笑,去郊外的野地里挖野菜。
有多少次,她在梦里醒来,此情此景挥之不去,她的耳畔仍回响着父母的歌声。
后来学校恢复了上课,陈老师夫妇果然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料着她。他们把自己的孩子陈平调到了她这个班,让他们一同上学,一同放学。白晔的户口本被他们拿到家中,于是陈老师夫妇的家,成了她第二个家。
白晔一天天地大了,她在长大的过程中,她明白了许多。她开始恨“半鸡”,是“半鸡”害死了她的父母。父母死了,“半鸡”似乎仍没有消除对她的仇恨,在校园里她仍然不时地看到“半鸡”瞅她时冷冷的目光,“半鸡”成为“半鸡”后,老婆和他离婚了,不少男同学在背后嘲笑他们的校长像女人似的撒尿。
她恨“半鸡”,她发誓等日后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杀了“半鸡”,那些日子,她做梦都在杀他。她梦见自己变成了男人,力大无比,在夜黑风高的晚上,闯进了“半鸡”的家,她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半鸡”在她的刀下害怕了,他在向她求饶,她冷笑着,举起了刀,砍落了“半鸡”的头,她大笑着扬长而去。
要么,她就变成了一个夜行人,钻到“半鸡”的家里燃了一把火,火光熊熊,“半鸡”在大火中高呼救命……
她的梦做得畅快而又淋漓,然而在现实中,她只能恨,也只有恨。
有一次上体育课,她因肚子疼,体育老师允许她站在操场一边,其余的学生在绕着操场跑步,这时“半鸡”背着手走了过来,他看到了她,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住了,他阴冷地说:你为什么不去跑步。
她不理他,把头转向了一旁,“半鸡”恼火地去扳她的头,她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咬住了他的一只手指,她狠狠地咬着。“半鸡”大叫了一声,挥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两个耳光,她跌倒了,嘴角流出了鲜血,她没有哭,她满眼怒火地盯着“半鸡”。“半鸡”甩着那只被咬伤的手指,咒骂道:小崽子,反了你了。
老师和学生不明真相地围了过来,“半鸡”似乎也觉得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有失自己的身份,他捂着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回到家后,她冲着父母的照片大哭了一场。她发誓,有朝一日要亲手杀了“半鸡”。
毛主席死了,整个中国都响满了哀乐。一夜之间,七亿人民都戴起了黑纱。
白晔的黑纱是陈平送过来的,陈老师夫妇连夜为家里每个人都做了一块黑纱。
陈平把黑纱递给白晔说:戴上吧,全山镇的人都戴了。
白晔戴上黑纱就想到了父母。父母死的时候她没戴过黑纱。她想,这次就算为父母尽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