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老莫来了。
老莫来的时候,田壮正坐在院里给猪抓痒痒,猪很舒服地躺在灯影里,粗一声细一声地哼哼着。
老莫在田壮和猪的身边立了一会儿,田壮就往地下吐口水,每次田壮看见老莫,差不多都要吐口水。老莫不在乎田壮吐口水,他仍立在田壮身旁说:你想不想去当兵?
田壮看了眼老莫,这次他没有吐口水,老莫就蹲下身,伸出手在猪肚子上也抓了两把说:今年征兵提前了,你要愿意当兵,我和街道主任说一说,把你报上去。
田壮没抬头也没低头,他的心里紧张地跳了几下。老莫见田壮不说话,便走进屋去找张香兰了。
田壮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亲,父亲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留给他什么深刻的印象,父亲只留给他一张照片,那是父亲去朝鲜前最后一张照片。父亲身穿志愿军服装,系着腰带,挎着短枪,严肃地站在镜头前。那张照片已经开始发黄了,这就是父亲留在田壮心中的形象。他一生一世便再也忘不了这种形象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老莫,那时的老莫还不老,屁股也没有这么大,那时的老莫隔三差五地来他家。
有几回在梦里醒来,他看见老莫躺在母亲的身边,他的一只手搭在母亲裸着的胸上,月光很白,母亲的身体也很白。那时他不清楚,老莫为什么要和母亲躺在一起。那时老莫刚从朝鲜回来不久。老莫还没有结婚。
后来他慢慢地大了,他从别人的嘴里得知母亲这是在和老莫搞“破鞋”。那时,他就开始恨老莫,也恨母亲。以前,他一直称老莫叔叔,从那以后,他不再叫他叔叔了,他甚至也很少管张香兰叫母亲了,他恨他们,因为他们在搞“破鞋”。不知为什么,老莫没能娶张香兰。
后来老莫结婚了,老莫娶了一个乡下“二房”女人,那女人死了丈夫,后来就嫁给了老莫。老莫刚结婚时,来田壮家里的次数明显少了,有一段时间甚至不来了。那些日子,母亲不知为什么总是愁眉苦脸的。母亲一直都没有工作,母亲靠给街道糊火柴盒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母亲在灯下总是很晚才睡觉,她一边糊火柴盒一边看桌子上那只老式马蹄表,马蹄表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声音清晰而又有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噌嚓噌嚓”之声成了夜晚的惟一内容。那些日子,田壮在写完作业后,甚至会帮母亲糊一会儿火柴盒了。每次总是母亲催他,要他早些睡觉,明天还要上学,他才走到帘子那面去睡觉。
那时,他仍和母亲住在一个房间,母亲夜晚要糊火柴盒怕吵了他,才在他的床头拉了一道帘子。
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就醒了,确切地说他是被一种压抑的哭声吵醒的。那天晚上月光依旧很好,他透过帘缝看见母亲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床下跪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老莫,压抑的哭声是老莫发出来的。
田壮听见母亲小声地说:你有自己的家了,嫂子不想再连累你了。
老莫就用哭腔说:我想结婚会忘记你,可、可我还是老想起你,香兰,求你了。
母亲说: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们娘俩的接济,你有家了,再往我这跑,别人会说闲话的。
老莫说:香兰,我不怕,你不嫁给我,我不怪你,可我不能没有你。
老莫说完,双手捂住脸又压抑地哭。
老莫又说:香兰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不相信壮壮的父亲死了,我知道你在等他……我也在等他,从朝鲜回来,我就下定决心了,我要照料你们母子,我得对得起老排长。
母亲一头扎在老莫的怀里,田壮看不见,但他知道母亲在哭。后来母亲躺在了床上,她轻声说:来吧!
老莫就站了起来,脱了衣服上床,躺在了母亲的身旁。
田壮那一夜很久没有睡着,他的脑子里嗡响一片,他被一种可耻的声音包围了。他在心里一遍遍诅咒着母亲和老莫,在心里发疯似地呼喊着:破鞋,破鞋……
从那天开始,田壮把自己的床搬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他不想再听到那种可耻的声音了,也很少和母亲说话,更不理老莫。
母亲依旧在晚上糊火柴盒,一直糊到很晚,老莫隔三差五地仍会来,天不亮他便走了。老莫每次来,不是留下些钱,就是拎来一些米面。
田壮曾看见母亲偷偷地哭过,他不和母亲说话,有事只给母亲写条子。又一个新学期开始的时候,他写了一张条子给母亲,告诉她新学期学校要交学费。
早晨,他上学要走的时候,母亲把钱递到了他的手上,他知道那钱大部分是老莫的,他不想接,母亲便把钱塞到了他的口袋里,他低着头,红着脸出去了。走到门外,才想起作业本忘在家里了,他回身去取。这时他就看见母亲在哭,母亲只是在默默地流泪,看见了他,忙转过身去。
他发现母亲哭之后,心里很复杂,那时他已经上初中了,他明白了许多事。他知道,自己和母亲这么多年一直都在靠老莫养活。他不想花老莫的钱。可是他没有办法,那时他想,自己不上学了,自己挣钱。可他的这种想法没有实现。
直到现在,他心里仍然无法理解母亲和老莫,他恨他们,恨他们的无耻。
他坐在院子里,他听见屋里老莫在和母亲说话。他听见老莫在和张香兰说让他当兵的事。张香兰说:我不怕别的,怕他父亲的事影响孩子……
张香兰显然忧心忡忡,他又听见老莫说:到时候再想想办法吧。
田壮这时刻骨铭心地想起了父亲,到现在父亲对他来说,仍然是一团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