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了许久的老村忽然热闹了起来,人喊马嘶的,彻夜都没有安静。蒙德恩守着昏迷的赵煦,对着孤灯一筹莫展。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接着房门就被推开了。
蒙德恩叹了口气,替赵煦掖了掖被角,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看见几个身穿华贵衣服,脸上却满布惊惶之色的“土人”——绿岛上居民的种族与南大陆上同宗,只不过他们的命运可要比大陆上的同胞好多了。
这几个绿岛村民显然是一家子,见自己的祖屋已经被一个秦人老者“鸠占鹊巢”,一时间面面相觑,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然而路上满满一大车家当可没地儿存放,为首的中年村民也只能硬着头皮,用半生不熟的秦语道:“秦老丈,这里原本是我等的家。能不能给我们腾个地方?”
蒙德恩苦笑,这帮绿岛的村民倒真是一群鸵鸟的性子。以为把脑袋藏进沙子里就万事大吉了。岂不知他们的屁股可还留在外面,以为绿岛老村就是世外桃源了?真是大错特错。他朝侧边让了让,让这一家子村民看清了里面的情况。“可真不巧。我这里正好有病人需要照顾。若是你们着急,不妨先把家什搬进来。等天亮以后病人醒来,我自然会带着他离开。这样你们看可好?”
为首的村民却是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床头上挂着的一件秦军军服。这样的衣衫也只有在绿岛新村那边的军人身上穿着,岛上的民兵是没这等资格的。他思忖着能穿这身军服的人,至少也能跟他们绿岛的村正齐大志平起平坐。这样一想,好容易积攒出来的胆量瞬间就化为乌有。打着躬向后慌乱的退去,村民堆起笑脸道:“冒犯了大人,真是罪过。房子您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我们先在外面候着。”说着,主动为蒙德恩关上了房门,退了出去。
蒙德恩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靠秦人的积威暂时摆脱了目前的窘境。可是这并非长久之计,赵煦处在昏迷之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就算能及时醒过来,怕也是先要发一阵子疯。他对自己儿子的秉性,自然相当了解。上一次失控暴走,就差点害了他的性命。这一次若造出什么事端来,怕是没有谁能救他的命了。
左思右想,患得患失。总也没个主意。如今儿子的羁绊已经没有了,他真想就这样带着他隐去深山,找个没人的地方藏个三年五载的。等风声过去,孙铿忘了自己这茬时,他再带着儿子回去。他和在秦国乐哉乐哉的安宇不一样,终究是故国难舍。
可绿岛也就钉帽大小的地方,藏匿起来并不保险。万一孙铿那边抵抗失败,海盗搜山的时候,他带着儿子肯定逃不出那些人的手掌心。到时候可就生不如死了。
蒙德恩在屋里左右为难的时候,院子里呆着的这一家子人也起了争执。那中年岛民是个本分老实人,对带领他们走上富裕的秦人们持着尊敬亲切的态度。可他的老婆孩子却大不以为然。再说,那一老一少两个秦人有什么值得尊敬的?或许是逃兵也说不定呢。
村民的两个儿子说着说着就激动了起来,撸起袖子就要进屋把那糟老头子和病弱年轻人从屋里赶出来。中年村民连忙拦住了他两个鲁莽的儿子,训斥他们目光短浅,忘恩负义。他老婆见家里男人胳膊肘子往外拐,如何肯依?立刻站在了儿子们一边,三人一起对着中年村民口诛笔伐,步步进逼。正当中年村民左支右拙,马上就要顶不住压力屈服的时候,房门突然开了。那老者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向这一家四口道:“叨扰了那么许久,真是抱歉。现在我已经准备离开。只是还有一事相求。能不能把马车借给我,我愿用重金酬谢。”
中年村民只想这祖宗赶紧离开,他的麻烦事也少一点。自然对蒙德恩的要求无不允诺。还命两个儿子帮忙,四人合力把昏迷的赵煦从床铺搬到了马车上。蒙德恩带着儿子出了村,也不迟疑。驾着马车径直朝港口行去。
思来想去之后,他还是觉得把儿子放在孙铿身边放心一点。尤为重要的一点,在孙铿身边有一位信安的小神医。有他在,他对自己儿子恢复神智也多了一点信心。
这时候绿岛上的最初的慌乱已经到了尾声,港口新村的村民大多数都逃了,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蒙德恩没费多长的时间,就驾着马车来到了村公所门前。
齐大志满腹心事的走进孙铿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满地狼藉,显然是他的僚属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军研院院长还没有从痛失弟子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他神色晦暗,看上去彻夜都没有休息。斜坐在高背椅上,看到齐大志进来,沙哑着声音道:“随意坐吧。召你过来,是有些必要的事情要问问你的意见。”
齐大志欠身恭谨道:“院长有疑问尽管问来便是。学生自然言无不尽,知无不答。”做了大半年的总督,齐大志总算是比之前成长了那么一点点。至少,已经在长官面前学会了谦恭。
孙铿听了哑然失笑,露出一丝孺子可教的表情。“临时守备队的征募情况现在如何了?你有多少人手可以动用?”
齐大志略一思忖,脸上微露赧色。“报告院长,从昨晚凌晨下达了命令开始,一直到今天早晨的八点左右。绿岛村差不多征募了八百名临时守备兵。其中流浪枪手有五百人,岛村村民贡献出来的土人奴隶有三百人。绿岛村的村民……无一应募。”
孙铿微微点头,这个结果符合他的预期。至于绿岛村的村民,他们这帮既得利益者,暂时还不会有对帝国的向心力。他们在面对灾难时,最有可能的作为是:看紧自己的财物,然后坐山观虎斗。如果帝国赢了,那么他们会很快跑来,继续当自己的顺民,发自己的洋财;如果帝国输了,最多不过是输诚一些财物,甚至连秦人都可能是他们向海盗们输诚的筹码。
“看来我们喂肥了一群白眼狼。”孙铿哂笑着道。
齐大志深深低头,自责道:“是学生对他们太过宽厚。”
“宽厚本没错,但要记得宽严相济。”孙铿站起身来,踱到齐大志的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现在到了让他们学会规矩的时候了。”
“现在?”齐大志听出孙铿话里的森然杀意,不解的抬起了头,正好迎上对方冷冷的目光。
“给你一队士兵,现在就去绿岛老村。”孙铿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过身去望着窗外翠绿的蕉叶。“大战将起,临时守备兵需要军饷提振士气。若有不从者,与叛国通敌者同罪。”
齐大志沉默了几秒钟,心中一边想起那些曾经淳朴的乡民看向他的笑颜,一边想着谢子华临刑前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一边想着列队登上飞艇感激涕零的老弱村民,一边想着他们的家人在绿岛新港区疯狂搬空所有家当踏上逃亡之路以及望向临时守备兵们冷漠的眼神。两种情绪对立着,他感觉到了一种又爱又恨的纠结情绪。正当他心中艰难的做着抉择的时候,忽听孙铿又缓缓的说了一句。
“我已经向他们施恩,现在正是求报的时候。若是他们太蠢,绿岛村换一波居民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帝国不养无用的蠹虫,你既然已经发现了这种苗头,就该让他们及早明白才是。”
齐大志闻言悚然一惊,知道自己的犹豫已经引得孙铿不满。连忙把所有杂念抛到脑后,重重点头道:“院长说得是,学生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去做吧。”孙铿摆了摆手道:“早些让守备兵军心安定,对于我军的守御也大有益处。你不必从前门出去了,自去找薛汉臣要人。”
齐大志知道孙铿这是要在开战之前找一批牺牲者震慑军民,怪也只怪绿岛村的村民太过短视而贪婪。事已至此,他已无能为力。只好接受了这命令,再次向孙铿欠身行礼,推门匆匆而去。
孙铿回到座位前,展开了一张白纸。提起笔来,在纸上工工整整的写下了齐大志的名字。他端详了片刻,喟然叹了一口气。把纸团成一团,丢进纸篓之中。正当他沉思的时候,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什么事?”思绪被打断,孙铿愠怒的望着这个莽撞的卫兵。
“院……院长!”卫兵上气不接下气的道:“蒙教授带着赵教员回来了,就在前院等着。”
压在孙铿心头上的一块大石轰然粉碎,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空。“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了!”兴奋的自语了一句,他朝卫兵奔去。“马上带我过去!”
但是他的好心情在几分钟后便烟消云散,望着沉沉睡着的赵煦,他与愁容满面的蒙德恩对视了一眼。蒙德恩连大气都不敢出,眼巴巴的看着白静炘用纤细的银针刺入年轻人的体内。
过了许久,白静炘才从赵煦身旁站了起来。转过身来望着孙铿和蒙德恩两人,脸上露出迷惑和挫败的表情。“赵教员的身体各项机能都没有问题,但我使用了所有的方法,都无法把他从沉睡中唤醒。”他叹了口气,略有些惋惜的道:“如果吕师妹在的话,借助皇家医学派的一些手段还可以试试。但是……”
孙铿听他如此说,也是忧心忡忡。这个时候,吕嫣早已经到了林州安胎。就算能来,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前厅里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白静炘眼睛一亮,拍手道:“我倒是有个人选,不知道孙院长和蒙教授两位信不信得过此人!”
蒙德恩与白静炘在南大陆上一段共同经历之后,已经是非常熟稔的关系了。这会儿病急乱投医,哪管白静炘说得是谁。伸手急迫的抓着小神医的胳膊道:“只要小白你信得过的人,我就信得过!到底是谁,快快把他召来吧。我儿这样昏睡不醒,可急死老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