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知人,姜四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笑脸道:“吕医师可不要吓我,小的不经吓,万一给您吓死了,我那五……咳咳,还不得守寡?”他话说了半截,又吞了回去。有些小秘密自己亲近的人知道就是了,这会儿灵儿一家子都在,说开了他害怕姜五面皮薄挂不住。
来人正是吕嫣,她刚刚从绿岛一号港的调度室回来,满脸的疲惫。心情自然也不会太好,摊着手道:“药也用了,伤口差不多也不痛了。该回就回吧,我这医馆可早就到了歇业的时间了,收留你也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
姜四拱手不迭,他可惹不起这位身世背景大的吓人的姑奶奶。“这就走,这就走。”说着往桌上排了十枚金元道:“这是诊金,承蒙吕医师和灵儿小医师的诊治。小的这就告退。”
吕嫣见他颇为识趣,面色稍霁。淡淡道:“休假这几天也别忘了雪风号的修理事务,我家云晓最近事情有点多,你就多担待些。今年年末我们还想乘船往西,误了时候,到时候可不饶你。”
姜四听她称呼的亲热,不由腹诽这对“狗男女”如此恋奸情热也不嫌害臊。心中虽是如此想,可脸上却不敢表露出分毫来。摊着手无奈道:“大小姐,不是小的有意拖延。您家云晓想要在侧舷安装十二门最新的后装线膛炮。这批炮需要在泉州炮厂现定,炮总是不来,我也没办法改装啊。”
“要那么多炮有什么用。”吕嫣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之意,微微有些羞意,啐了一口道:“云晓是个挺没安全感的家伙,帝国海上无敌手,准备那么多后装炮没什么大用。这事听我的就行,左舷四门,右舷四门。这八门炮一到了就给我开始改装。”
李云晓订了十二门炮,这姑奶奶一张口就给减了四门。姜四不由得暗中嘀咕这位大小姐当真是财相家千金,真真的是个持家能手。还待再说什么,吕嫣已经不耐烦了,连连摆手把他从客厅里赶了出去。姜四狼狈逃遁,却发现五儿没一起跟出来。顿足回望,只见吕嫣拉着姜五的衣襟,轻声嘀咕着什么。姜五脸色微红,双手绞着衣襟低头不时点头。
姜四不禁哀叹,这真是同人不同命。吕嫣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和姜五的态度几乎天差地别。也没办法,谁让他是她的病人来着。自己这下半辈子的幸福可都掌握在吕大小姐的手里,也只能生受着了。
好容易等了姜五从医馆里出来,姜四忍不住就要追问吕嫣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姜五却是微红着脸跟他咬着耳朵,姜四闻言怪叫道:“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说着就要回身去找吕嫣说理去。姜五忙拉住他,又红着脸跟他低声嘀咕了几句,姜四的怒火才稍微平息下来。两人相互依靠着上了马车,披着夜色远去了。
白静炘等马车走远了之后,才从暗处闪出身形来。他随处闲逛到了此地,倒也没遇上账房先生说得满大街巡逻的兵。他也瞧不懂那张鬼画符似的地图,索性随着性子乱逛。
帝国军人军纪严明,有路条傍身,肯定不会乱抓人。因而他也不怎么害怕那帮身穿制服的同龄人们,最多被送回大船上去,倒也省了他四处寻找回家的路的麻烦。
远远便看见了姜四兄弟从那医馆里走了出来,他为了避免尴尬连忙藏身在暗处。等到兄弟两人远走之后才现出身来。走到医馆门前,仰头望去。只见这医馆也没挂什么招牌,也不知道里面坐诊的是哪路名医。见院门还半开着,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轻声问道:“有人吗?”
白家数代传承,到了白波平、白江怒、白婉婉一代达到顶峰。只不过,白家依然还维持着旧时的传统未变,除了白江怒举家迁到咸阳,凭着妹妹的尊荣享了半生富贵,最终全家老小刑场上走了一遭之外,白大将军的嫡系子孙以及白氏满门族人依然还在老家耕读,并没有出仕的打算。这是祖训,也是白家人的淡泊性子作怪。
白静炘的祖父与白波平、白江怒是亲生兄弟,也算是白氏嫡系的一枝。白静炘小时候,听叔爷爷一句话便牢记于心。“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便成了他的座右铭,之后的所有攻读都为了这句话而做准备。
他的祖父与两位兄弟走的路子也不太相同,承袭的是白氏医术一脉。白静炘学医的天资比祖父和父亲都高,未及弱冠便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神医。这也是听了自己堂兄的说辞,才动了出仕的念头。千里迢迢赶去泉州,献了个治疗晕船的方子,没成想功劳没立下,反倒惹了一身的麻烦。小神医阴沟里翻船,爱惜羽毛的他自然是矢口不提自己的来历。(否则孙铿念及白家故人份上,怎么也不会如此严苛。)
这时看见一家医馆出现在眼前,一时技痒,不管不顾便走了进去,想要跟对方交流一下,各自增长一下见识。
这也是医生们惯常的提升手段,皇家医学院是执帝国医界牛耳的巨无霸。几乎所有的军医以及一半以上的各郡医院的医师,都在皇家医学院办的各级医官学校学习过。
而与皇家医院相比,各地民间医生所能提升的手段就少了很多。皇家医学院虽然对这些民间医生敞开了大门,但是录取的条件非常苛刻。学习之后,还要全盘放弃自己原来的师承——这对于传承谱系严密的民间医界来说,和祖坟被人挖了的大恨也差不多。
因此,帝国医学界处于一种奇特的境况下,传承自子婴遗书中关于医药内容的官派医术与帝国土生的医术壁垒分明。虽然说不上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但也相差不远了。
从绿岛上一路转悠过来,白静炘倒是发现了几家挂着皇家医学院标志的官派医馆。他是绝对不会自动走进去的,这帮子官派医生,一个个眼高于顶。张口闭口把先圣皇帝的医学著作奉为圭臬,把土生医术贬的一文不值。
实则在白静炘看来数百年过去,官派医术没有丝毫进步。药方还是老三样,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官派的外科治疗技术和战场急救卫生。因为有个大将军叔祖的关系,白静炘小时候对官派医术并不陌生。与当今帝国第一名医乔季也有着不错的关系,但这并不足以让白静炘放弃自己家传医学,改投官派医学的门庭。
好容易看见一家非官派医生开办的医馆,白静炘自然要进去拜访一下。他站在门口喊了几声,就听见后院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
“是看病还是拿药?”
白静炘肃然道:“信安白氏医师,路遇贵馆,特来讨教。”
“那请稍等。”那柔柔的声音顿了顿回答,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白静炘站在空荡荡的前堂里,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越看越觉得稀罕。要知道,本土医师和官派医师的风格完全是两个世界。本土医师的诊所里,各种中草药的柜子占了绝大多数。医师的问诊台上,顶多只有毛笔和宣纸。诊断病情,全靠望闻问切。一些比较极端的本土医师,几乎本能的去排斥所有的官派医术的医药用具。
而官派医师就不一样了,诊所里必备人体骨骼模型,房间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道。问诊台上各式医疗器械一应俱全,量体温的体温计,听胸腹的听诊器,用来聚光的凹面镜,甚至还有打开口腔用来按压舌面的消毒棉签。
这间医馆里的陈设,可谓官土合璧。既有本土医师常设的草药柜,也有真人大小的人体骨骼模型;毛笔和宣纸摆在问诊台上的左边,右边听诊器、凹面镜、体温计一应俱全,摆列整齐;两条素白的医师袍挂在衣架上,看大小不太像是男医师能穿得下的;空气中遗留着淡淡的酒精味道,与中草药的浓郁气味混合在一起,竟然说不出的舒服,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相合。
等了几分钟,一个素衣少女从后院走了出来。朝着白静炘敛衽一礼,毕恭毕敬道:“白医师好,我家老师忙碌一天,现在已经休息了。我是她的学生,如果您有什么见教,问我就是了。学生知无不言。”
白静炘料想,这家医师好大的做派。不过联想到对方很有可能是个女子,也就不那么介意了。点了点头道:“尊师师从何人?”
“我家老师的老师很多,只说其中两位对她帮助甚大的。”
随着绿岛的快速发展,各路冒险者相继来到这个帝国边陲的岛屿。这诊所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面对各地来请教的本土医师了。灵儿也是熟极而流,不管对方来头如何,只消抬出自家老师的两位师尊,就能让绝大多数本土医师望而生畏,知难而退。
“一位是皇家医学院的乔季老师,另一位是长安医馆的李冠山老师。”灵儿神色中隐隐含着得意骄傲之色,用软糯的江南之音把吕嫣的两位老师抬了出来,望着白静炘,等对方知难而退。
白静炘一开始自然吃了一惊,这家医师好大的来头。乔季现如今隐然已是帝国第一名医,无人能出其右;那个长安医馆的李冠山,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乃是帝国本土医派德高望重的泰斗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