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7年四月十日,晴。天海城长途客运站。
直达帝都的专列整装待发。站台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嚣。侯森和宋显宗两人赶到车站的时候,几乎已经挤不到车厢门前。跳着脚四处眺望,差不多天海城里的高级军政长官都扎堆到这儿了。一砖头下去,肯定能砸中几个能称呼将军的卫指挥出来。
挥舞着手中的车票,找到了忙得满头大汗的站务人员。这才通过一条站务特殊线路,从货运车厢进入专列之中。隔着车窗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人头,侯森心有余悸道:“这恐怕是咱们见识过的最可怕的送别场面了,不知道院长的心中是不是也很感触。”
宋显宗低头研究着车票,听到侯森感慨。似是无意念叨了一句。“是四人车厢啊。若是皇甫华住在你上铺,这白手套我挡都挡不住。”
侯森面色一变,苦笑道:“别提了,老宋。让我宽会儿心吧。依照院长的尿性,皇甫肯定和我在一个房间。我……我死了的心都有。”
“什么也别说了,先过去吧。”宋显宗收起车票,若无其事道。
列车发出一声长鸣,车身开始缓缓向前移动。两人穿过狭长的车厢走道,来到了高级军官们的专用车厢。将车票交给身穿制服的列车员后,列车员拿出了一个制作精致的皮箱,面带微笑的道:“两位长官,请将配枪取下来,交由我们保管。”
“这……”侯森毕竟是武人,随身不配枪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仿佛少了什么零件。
“不要担心。”列车员宽慰道:“这是荣誉号的规矩。您的配枪会由我们专人保养和保管,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说着,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枪柜,柜子里琳琅满目,甚至包括陈暮大将军和孙铿两人的配枪。侯森见两人也遵守了规矩,知道自己不交枪怕是过不了这一关。叹息着解下枪套,放在列车员面前的小桌上。
另一个列车员交给两人随身的小包,包里盛着旅程中必备的洗漱用品。然后推开车厢门道:“二位的房间在四零四,请吧。”
“借问一下。”侯森感觉心中打着小鼓,拉住列车员低声问道:“那房间里有人吗?”
“当然有人。”列车员一脸困惑的道:“荣誉号的每一个座位都是预定好了的,如果没有人,这个房间也不会开放。还有什么问题吗?”
侯森摇了摇头,心中忐忑的走向了四零四房间。
宋显宗见列车员并没有跟过来,不由有些纳闷。“卫指挥,这趟列车好大的派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是因为这趟列车是皇帝陛下的专列,后来转赠给了院长。”侯森多少知道这趟列车的来历,随口解释了一句。仰头看见已经到了地方,随手一推房门。房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
包厢中摆着两张军营中常见的上下床。床中间靠着车窗的地方,摆着一张矮小的方桌,桌上摆着一副围棋,棋子散落在棋盘上,也看不清棋局究竟进展到了什么地步。淡紫色的窗帘束成一条,温暖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落进来,桌角的无名野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生命中的最后光辉。
一张上下床上已经有了人住,下铺上躺着一个身穿常服的年轻人,上身穿着高领的毛衣,衣领挡住了他的脖颈,双手枕在脑后,静静的看着车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上铺上坐着一个面色略显阴沉的黑瘦年轻人,冷厉的目光扫了二人一眼,淡淡道:“麻烦把军靴脱掉,换上拖鞋。”
“哦,好。”侯森忙答应了一声。
下铺的年轻人闻声回头,惊讶道:“侯森,真的是你?!”
侯森循声望去,下铺上的年轻人不是皇甫华又是何人?他的心沉了下去,挤出一副热情的笑容来。“皇甫,好久不见。”
“本来是有机会见面的。”齐优冷笑道:“不过某人眼中只有魔崽子的大营,看不见我等罢了。”
侯森假装没听见齐优的冷嘲热讽,换了拖鞋走过来。坐在皇甫华对面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同窗,岁月的刻刀在年轻人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曾经如玉石般完整无暇的脸庞上,也多了几条淡红色的伤痕。眉骨上一处刀伤几乎将他的眉毛齐腰斩断,年轻人柔和的脸部线条不复存在,显得有些狰狞。
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皇甫华抚了抚脸上的伤口,微笑道:“学到的东西都还给了教官们,一不小心被一个魔崽子的刀锋扫到。这下可不太好找老婆了。”
一场大战,连指挥官都亲身上阵与敌人浴血厮杀。可以想见那场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阻击战究竟有多么残酷。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说“抱歉”吗?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够解决了的。
沉默了许久,侯森才结结巴巴道:“这次——只有你们两个回去?”
“不。”皇甫华略感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笑吟吟的回答道:“他们乘坐另一趟军列先走一步了。我给他们放了假,叙功之前一天在长安集合。离家好久,都需要回家看看。”
“反正人也不多,一百七十三个。嘿嘿……”齐优的话冷厉如刀,狠狠斩在侯森心坎上。“近万人的大军打得只剩下一百七十三个渣滓,他们这个假期可有得忙活。”
侯森刚刚堆出来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不见了。怨不得对方言语伤人,这事自己理亏在先。嘴唇嚅喏几下,气氛越来越沉重。侯森虽然低着头,却感觉到齐优的目光仿佛刺刀一般在自己头顶上划来划去。宋显宗忍不住咳了一声,正想开口替自己长官分说几句。只听房门咔的一声轻响,门开了。四人同时抬头,只见房门口站着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中年将军。他手里拈着一张薄薄的名单,目光停留在皇甫华和侯森两人的脸上。
“拿着名单一路找过来,果然发现你们都在。”中年将军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道:“其实不用名单,老远就听到侯森你的大嗓门了。”
“没想到你也在一趟车上。”皇甫华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一机卫打了一个虎头蛇尾的仗,最后的风头都让你们抢去了。”来人正是申博,他将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名单随手一丢,顺手也将站在门外的千禧扯了进来。“我的策士长可是对这趟车门儿清,他知道从哪里能喝到不错的酒。一起去玩玩?”
“还是不了吧。”侯森和皇甫华两人异口同声道。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有些尴尬,自觉的避开了对视的眼神。
“你们可以不给我面子,但是不能不给车上载着的美酒面子。”申博热情的道:“院长是不喝酒的,怎么能浪费了他的好意呢?走走走,今天我做东!”
果然如同申博所说,千禧对这趟列车确实门儿清。一行六人躲过乘务员的视线——可怜这些普通人们哪里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们的对手?
来到一节无人的车厢中,千禧脱下一直披着的大氅,挂在门旁的衣架上。“这节车厢是皇帝陛下卫队的试毒间,全列车的酒都藏在这节车厢里。”千禧朝几人解释道:“你们先坐下,我去找人弄点下酒菜来。”
这个房间许久都没有人来,圆桌上已经落满了细灰。几人都是行动派,根本不用乘务员过来帮手,自己就收拾的利落。打开车厢通风,吹去了车厢里淡淡的霉味。皇甫华和侯森相视一笑,依稀找到了一些在安宁堡一起受训的默契感。
申博弯腰费力的拖出一个巨大的木箱,叹道:“果然,咱的鼻子还是一如往日的灵通。”说罢顺手取出一柄匕首,撬开了箱盖。几人凑过去一看,顿时惊讶低呼出声。
“正牌的咸阳烧。足足有一百瓶!”齐优道。
“没打标签,怕不是偷来的。”侯森取出一瓶,对着阳光打量了几眼。
“那蒋氏烧酒的掌柜怕是要哭死了。”皇甫华难得打趣了一句,起出两瓶酒丢给站在外圈的齐优和宋显宗。
几人毫不客气的打开了孙铿的珍藏,一时间房间里酒香四溢。恰在此时,车厢门再次推开了。千禧提着食盒灵猫一样闪身进来,擦去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笑道:“好香,好险。”
“险从何来?”申博微微侧转头,微笑问道。
“不过是提了林长官的一个食盒,他便追了我足有半条列车的距离。幸好被我逃脱了。”千禧微笑着,将食盒摆到众人面前道:“今天中午有人要饿肚子了,不过我们倒是可以一醉方休。”
千禧没有想到的是,饿肚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孙铿。听完林光一的回报,孙铿哑然失笑。
“这帮胆大包天的家伙!”
“要不要我过去清场?”林光一皱眉问道。
“让他们闹去吧。”孙铿摆了摆手,“通知各车厢段的卫士,不要反应过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