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海城城中心,赢祯铜像广场。桑梅特区第一任总督就职典礼现场。
如果说之前孙铿还对那位不知名的总督报以敬意的话,当他知道人选的名字之后,心中那点关于崇高的想法立刻就丢进风暴洋去了。对于江流这个人,他更加愿意将他与楚尘列为一类。
两人尽管从未见面,但早已经暗生龃龉。典礼前的私人会面显的无比尴尬,樊东来和蔡韶拼命调和场面以免冷场,这两人有史以来第一次站在同一立场上,一场私人会面后,都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只不过双方都明白,这不过是幻觉而已。在典礼之后,就意味着战争即将开始。不是和魔崽子的战争,而是不见硝烟的权力战争。
从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中走出来的时候,孙铿感觉自己的脸颊生疼。并不是其他的原因,而是维持虚假的笑容实在太过艰难了一些。如果可能,他肯定更希望能把手里的铁质文件夹拍在对方的脸上。
随着新任总督一起来的,还有帝都礼仪司遣来的礼官。按照道理说,总督就职属于国事。皇帝陛下就算不能亲临,也要派出地位相应的皇室人员前来。可是桑梅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孙铿,算是半个。赢晚的叔父辈们都不愿意跟身上明显打着“他们”标签的江流走动过频,赢庸托病,羽衣还要抚养小郡王。所以只好因陋就简,孙铿这半个皇室人员再加上礼仪司的礼官一起监看总督的就职大典。
虽然已经是春末,天海城的气温还是不太高。前来观礼的部队和民众都还穿着厚重的冬装。铜像前的广场上,礼官一人孤零零的伫立在台子上,穿着笔挺秦装的他,冻得鼻涕流出老长。可是碍于礼官为天下礼仪之范的桎梏,即使冻成狗,也不敢有丝毫逾距之态。只是心里将帐篷里的诸位高官骂的狗血淋头。
好容易把里面蘑菇的诸位等了出来,却见樊东来伸出一只手,又将江流拖了回去。礼官眉头微皱,心中已是把那毫不顾吝自己的家伙划入黑名单中。孙铿与礼官并排站好,见礼官的惨状,不由失笑。好心掏出一张方帕,递到礼官面前道:“将就擦擦吧,一会宣礼的时候,鼻涕流进嘴里可是不妙。”
礼官叹了口气,望了帝婿一眼。伸手接过方帕,侧过身把鼻涕擦了。顺手将方帕藏进裤兜里,瓮声瓮气道:“多谢。极北之地气候酷寒,南人不太习惯。失礼之处,让您见笑了。”
“礼官也是人。”孙铿道:“礼于人下,讲礼的时候还是要顾及一下人的。知道北地寒冷,多穿一些就是了。”
“帝婿虽是好心,但您的想法某却不敢苟同。”礼官脸色一冷,哼了一声。要不是顾念到对方的“一帕之恩”,也要把他划入黑名单与樊东来之流同列去了。
孙铿见他脸色不善,知道与他讲理乃是鸡同鸭讲。心中想起闫长顺对这些食古不化的礼官们的态度,心中喟叹了一声。既然对方愿意冻着,就冻着去吧。
樊东来又与江流在帐篷里嘀咕了几分钟,知道陈暮、孙铿等一众高官在外面捱着冷风,也不敢多耽搁。江流脱了一直披在身上的大氅,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秦装走了出来。目光扫过孙铿,眉宇间似乎闪过一丝敌意。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健步直登高台。
原来樊东来叫江流进屋去,是为了保持帝国官员的风度。礼官心中如是想着。只觉樊东来和江流两人越看越顺眼,相反倒是身边穿得臃肿的孙铿,看上去不像刚才那般合意了。
“又一个被礼仪害死的蠢货。”陈暮小声嘀咕了一声,侧头望了孙铿一眼,只见对方今日全身披挂已经是做好了万全的防寒准备。再看冻得如同鹌鹑一般瑟瑟发抖却又强撑场面的礼官,呵呵轻笑一声,淡淡道:“开始吧。”
在场的最高长官下令,礼官不敢怠慢。跨前一步,高声喝道:“江流,你可为帝国做好了一切准备?”
江流微微欠身,高台上劲风吹乱了他的长发。他朗声道:“江流不才,已经做好了准备。”
“那你可敢为这片土地抛洒汗水甚或热血?”礼官例行公事的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有何不敢?!”江流亢然答道。
“请拿起你面前的权杖宣誓。”礼官抬了抬手,声调平板的宣布道。
江流伸出冻得发白的手掌,紧紧将那柄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白玉权杖放在心口上。脸上露出神圣狂热的表情。“我宣誓!”
“礼成!”礼官高声叫道,抬起的手缓缓放下。
礼炮声中,江流握着权杖拾级而下。按照惯例,他需要走到特区最高长官的面前,接受长官的勉励和同僚的嘉许。但是走到陈暮面前时,却看到对方脸上带着一丝少见的严厉。这表情和十几分钟前在帐篷中判若两人,江流将疑惑的眼神投向站在身后的樊东来,只见樊东来负着手仰头望天,竟似浑然没把自己放在眼中。江流心中一沉,知道一定是有一件对自己非常不利的事情发生。究竟是什么事?他苦苦思索着,握着权杖的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只听陈暮一声冷哼,慢吞吞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依旧散发着墨香的电报纸。展开来念道:“接到军事研究院院长、皇帝特使阁下孙铿派员的举报后,内务部火速对事实进行了核查。经确认。人犯陈江生与现任桑梅特区民政总督江流确为亲生兄弟关系。证人陈长凡、李渔(代号渔翁)交待的一切事情有待查实。兹命令:即日起中止现任桑梅特区民政总督江流的一切职务,带回帝都接受调查。帝国内务部,秦历717年四月初四。”
即使江流有着一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强韧神经,闻听这个消息之后也忍不住色变。“这不可能!都是诬蔑!”
“到底是不是诬蔑,回帝都向陛下解释吧。”陈暮将电报念完,叠成整齐的方块,转身交到一脸错愕的礼官手里。“桑梅特区的民政主官一日不可或缺,有些人实在太让我失望了。”说完,也不理会在场一众官员,负着手便去了。
孙铿知道陈暮是真的怒了。这怒火有一半是冲着自己来得。倒不是对江流的同情,而是埋怨自己不顾大局。可是孙铿知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如果不趁着对方立足未稳,给他致命一击。日后就不好收拾了。
陈暮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孙铿才不想触他的霉头。走到江流面前,笑吟吟道:“帝国有史以来任期最短的总督,江君可名留青史。帝国双柱之名未堕,孙某佩服。”
江流心若死灰,只想一头碰在地上撞死。他已经推开了权力的大门,最终却功亏一篑。这让他有何面目回去面见主公?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望着面前这难缠的对手。唇角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来。
“江某最喜弈棋,曾有大龙被屠的过往。不过最后反败为胜,实在值得一生回味。归途漫漫,希望院长能常来找我玩,打发无聊的时间,顺便也能让我领教院长的高招。”
孙铿颔首微笑,“一定。”话音刚落,便有卫兵上前来将江流拖了下去。江流阴毒的眼神一直留在孙铿身上,直到上了马车。孙铿却对他视而不见,转过身,望着人从中的樊东来。春寒陡峭,旁人都冻得发抖。唯独此君满头大汗,煞是独特。
“樊督。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要对我说。”孙铿淡淡开口道:“但我不想听。我只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说完,也不等樊东来分辩,转身拂袖而去。他已今非昔比,有很多时候简单的一个要求比长篇大论的驳斥更有力量。相信樊东来一定会感受到这种力量。孙铿如是想着,走上了马车。
……
斗室中,樊东来缓缓斟满了一杯茶,亲手端到林休面前。和颜悦色道:“不要害怕。有我在,孙铿还不能把你如何。”
林休双手接过茶盏,顿首道:“休无能,让主公您受委屈了。”
“委屈?”樊东来轻笑道:“这几十年来,我窝在家里受的委屈也和这相差仿佛了。先喝了这杯茶,我们再从长计议。”
林休望着手中的茶盏,嘴角勾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双手微微颤抖着,抬头望着樊东来道:“还望主公能善待我的家人。”
“说得什么话!”樊东来低声笑着,抬抬手催促道:“快些把茶喝了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林休咬了咬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茶汤入腹,稍顷便是翻江倒海如同刀绞一般。他强忍着痛,摸出怀中折扇,打开来轻摇几下。徐徐微风拂到面上,疼痛也似乎去了少许。
“如此……休便去了。”林休粲齿笑道:“主……主公保重。”言罢,再也没有了力气,手中一软,折扇失手落在了地上。
樊东来望着地上的折扇,眼角似有湿痕。他俯身捡起无主的折扇,打开来摇了摇。似是自语又似乎是对已无知觉的林休道:“这耻辱,我确确实实的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