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能够“相逢一笑泯恩仇”?这话说出来鬼都不会信。上万人的性命背负在皇甫华的身上,叫他如何能原谅?
若是换了陈葭在侯森面前,怕是先要提着刺刀在这厮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再来分说是不是原谅的问题。
摇摇头叹息了一声,仰脖灌进一口辛辣的咸阳烧。这种小巧玲珑的瓶子,拿来送礼倒是不错。用来解渴,却是万万不够。几个大汉都是海量,不多会儿,几人脚底下就各自摆了十几个空瓶。孙铿珍藏起来的美酒,顷刻间已经化成了汗水在空气中恣意蒸发。桌上的菜没动几筷子,侯森却是已经有三分醉意了。
宋显宗看长官的样子,知道要糟。咸阳烧的烈度虽然不如烧刀子,可也是帝国北部数得着的烈性酒。这么没命价的往肚里灌,怕是还没等把心里话说出来,人就已经醉死了。
“长官,先歇歇……吃口菜。”宋显宗不动声色的抢过侯森手里的酒瓶,殷勤的为他将菜夹到面前的碗里。
申博朝着千禧使了个眼色,千禧会意走过来揽住了宋显宗的脖颈。嬉笑道:“宋老哥,今日可没大没小。酒桌上只有兄弟,没有尊卑。”
老宋哪里是千禧的对手?硬被拖着就去了窗边几张小几旁。齐优正捧着一瓶酒浅酌慢饮,见千禧拖着他过来,也不多话,将刚刚摸出来的整一坛稠酒拍在桌上,慢悠悠道:“自己喝还是让我灌,挑一样吧。”
宋显宗顿时头大如斗,硬着头皮坐下道:“都一样的结果,齐老弟出招吧,宋某接着。”
圆桌上只剩下安宁堡里出来的三人,气氛反倒冷了下来。侯森没口子的往嘴里灌酒,似乎只有酒精才能麻痹他的神经,让浓重的负罪感消散一些。申博把玩着精巧的瓷瓶,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一直都在微笑的皇甫华。
“心里若有不平之处,就大方讲出来吧。”申博轻声道:“憋在心里,迟早要出问题的。”
“兄弟多日未见,哪有什么不平?”皇甫华慢声细语,脸上兀自带着微笑。
皇甫华越是表现的平静,对侯森的杀伤力就越大。谁也不知道,在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面,是不是隐藏着一座随时会爆发的活火山?侯森瞥了他一眼,嗫喏了一声。万般歉疚的话堵在胸口,就是吐不出来。仰脖狂灌了一瓶酒,丢下空瓶正要出口时,却见皇甫华的目光已经转向别处。他只好颓然叹了一声,伸手打开面前酒瓶的塞子,继续把自己的舌头和灵魂泡在酒里。
道歉有用吗?他无数次的问着自己。最终也只是摇头而已。也许他们之间的恩怨,唯有一死可以解决。他如是想着,伸出略微颤抖的手,打开了面前最后一个酒瓶。
“够了!”申博迅疾的出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侯森固执的挣扎几下,发现申博的手臂仿佛一把铁钳,将他牢牢固定在桌案上。他愤愤然望着申博,怒道:“你又想做和事佬?”
申博没理他,转眼望着皇甫华。“你们之间除了生死,还有什么解决的途径吗?”
皇甫华干脆摇头,“没有。”
“好。你来杀他。”申博淡淡道。声音决绝无比。
皇甫华认真的打量着他,并没有从申博脸上看出半点玩闹的态度。目光移动,落在侯森的脸上。熟悉的面孔上一瞬间显露出恐惧、愧疚、羞惭等等情绪混合的复杂表情。他的面色一冷,弯下身从裤筒中拔出一柄锋利的刺刀来。刀锋闪着寒光,映的在场三人眼睛发花。
“好!”皇甫华挥刀直刺,侯森一眼不眨的望着刀尖逼近他的喉咙。心中一阵释然,全身已经放弃了防御。
却见刀锋一转,径直朝下刺去。“哆”得一声,锋利的刺刀贯透了手掌和圆桌,直没至柄。
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出来,皇甫华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微笑。
“已经杀了。”
从申博制住侯森,到皇甫华拔刀刺人。不过电光火石一瞬间的事情。待到齐优和宋显宗两人齐齐扑到圆桌前时,顿时色变。
“你蠢不蠢?”齐优的脸更加黑了三分,气咻咻的骂了一声。
皇甫华低头望着与桌子紧密连在一起的手掌,始终在微笑。“记着,你欠我八千九百九十七条命。带上我的,一共八千九百九十八条。”
侯森无地自容,他已经无需再抱歉。欠下的命债,用命去偿还就是了。脸色沉静下来,点头道:“记下了。他日你若有难,天涯海角也好,刀山火海也罢。必火速来援。”
“我也记下了。今日之后,还是兄弟。”皇甫华缓缓拔出刀刃,将手掌抬了起来,任由齐优处理。
早在皇甫华挥刀的那一瞬间,申博就已经猜到了他的处置方法。一方面感慨皇甫用心之良苦的同时,也对这人的隐忍和大度暗暗心惊。若不是他做错了事情,以至于失去了一切从头再来。若是照常发展下去的话,恐怕日后的成就绝对不会低于当今世上任何一位大将军。甚至,超越妘焕、百里无忌那样的传奇也不是不可能的。
千禧一直在一旁冷眼看着,见两人矛盾暂时告一段落,心中也松了一口气。静悄悄朝外走去,把私人空间留给了他们。院长还关注着他们之间的事情,既然有了好消息,应该在第一时间告诉他才是。他也清楚的很,若不是林光一放水,恐怕自己不会那么轻易就能逃脱的。
车厢中,孙铿坐在舒适的高背椅上听千禧把事情讲完。摇晃着酒杯,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结局。”他叹道:“战场上欠下的,就让他们在战场上去还吧。希望这次也能让侯森长长记性。”
林光一冷笑道:“就算没有你这番撮合,以皇甫华的性格,一样能把事情解决的妥当。白白欠下你这人情,想必他那一刀扎下去,也是肉痛的很吧。”
“你最大的缺点便是把人想得太坏。”孙铿摆了摆手,并不打算与他置辩。话锋一转道:“这次回去献俘,你真的不打算参加了?”
“我对于这些华而不实的场面活不感兴趣。”林光一如实道:“如果方便的话,就请你把谷雨借给我几天用用。”他说得如此一本正经,以至于孙铿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回应。
他扯了扯嘴角,无奈笑道:“问问谷雨的意思,我没有意见。”
林光一思忖道:“献俘期间,应该是没有什么人敢来找你的麻烦。有薛汉臣一人在你身边应该也能应付的住。现在好歹你也算按照帝国的规则行事,但还要防止某些人恼羞成怒掀了牌桌。特别是——”他意味深长的望了孙铿一眼,并没有把话说完。
“那帝国也许正需要一股涤荡腐朽的风暴。”孙铿同样意味深长的回答了一句。
“我敢保证,那不是你想要看到的未来。”
“尽管不是我想看到的,但我要说……早晚会有那一天的。”孙铿缓缓的说了一句,仰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目光投向窗外,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
三天后,长安。
北方草原上万物齐发,春风依旧陡峭。在帝国的腹地长安,却已经是一副初夏的景象。姑娘们穿上素雅飘逸的长裙,小伙子们也把衣柜里放了数月的秦装套上。
柳树街是长安城内一条鲜为人知的长街,尽管它与勤政殿只有一墙之隔,但并没有被勤政殿里的喧嚣所传染。更多的时候,长街上走动的是全副武装的皇城卫兵,鲜少有普通民众会走到这条道路上来。如果想要快速通过勤政殿附近的繁华区域,稍远一些的第七大街可比这里繁华的多,而且还有公共马车通行。在最新售卖的长安地图上,柳树街的地名已经完全从地图上被抹去了。不要说那些第一次到帝都来的旅行者,就是长安本土生长了半辈子的老人们都已经将这条长街给忘的干干净净了。
何虎子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卷低着头在柳枝舞动的长街上徜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走动的卫兵。卫兵们似乎也没有看到他,依旧排着队列从路中间走过。路的另一边便是一座高达十米的围墙,围墙的另一端,住着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
“低着头走路看书,眼睛不想要啦!”姐姐何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何虎子收起书卷,抬起头来。望着愈发明媚动人的姐姐,皱眉苦恼道:“明天就要进行第三次测试了,同期的六十个人现在只剩下十五个。不努力些,怕是要辜负院长的期望了。”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神脚是不对的。”何囡取笑道:“这下你该懂得日常积累知识的重要性了。”
“问题是,现在全部都是理论性学习。”何虎子习惯性的想要解释几句,可是话才刚一出口,就发现这种事不可能对姐姐说清的。赶紧闭上了嘴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今天怎么会来的?”
“今天院长从北方回来,难道你不想去迎接他么?”何囡望着已经完全被测试缠住的弟弟,怜悯的道:“可怜的傻弟弟,该放松还是要放松的。正好阿吕那家伙也到了长安,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陪他吧。”